谢安微笑着搀扶起陈望道:“深谋远虑,岂有忧心之患,说的好啊,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王恭看着陈望从容应付两位大佬级人物对答如流,举止得体,心下又增添了几分佩服。

因在朝堂上见识过两位宰辅的威望素着及政治手段,心存敬畏。

且级别相差甚远,平时连个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今日近距离接触,颇为不适,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王彪之翻起有些下垂的眼皮,看向王恭,沉声问道:“孝伯,你与陈望的事谈完了没有?”

“回,回尚令大人,卑,卑职已谈完了,这,这就告辞。”王恭支吾着道,恨不能抽自己一记耳光,心想,两位宰辅来找陈望必定有重要事情,自己竟紧张到丝毫未觉,还得等王彪之提醒。

说罢,王恭向两位大人躬身一揖,又向陈望拱手,倒退着出了小屋,将门轻轻掩上。

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房舍简陋,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在此就座。”

二人点头,谢安来到土炕前,脱掉木屐进了里面坐下。

王彪之和陈望分坐炕几两边。

陈望给二人的茶盏里倒入茶水,一边道:“建康六月,赫赫炎炎,焦金流石,幸喜鸡笼山上偶尔还有些凉风吹过,倒成了避暑胜地。”

“唉,一年来最难熬的就是这六月天,记得幼年在琅琊故里,那里的热与建康的热又有不同,北方热但身体干燥,南方热身体粘湿更加不爽,这一晃几十年了,还是怀念北方故土啊。”王彪之正襟危坐,大倒苦水,说话间额头已经冒汗。

“侄儿还是下去把房门打开吧,这样能凉爽一下。”陈望说着,就要下地去开门。

谢安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天气虽热,但一想起建康传言,禁不住脊背发凉啊。”

陈望暗笑,这谢安还挺幽默呢,遂接话道:“侄儿在鸡笼山一想到历代先帝和父、祖都在地下,壮志未酬,也是脊背发凉,暑意全消。”

王彪之抬起衰老下耷的眼皮,有些浑浊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望一眼。

“贤侄听说过建康最近的传言吗?”谢安见陈望未进入他所设的话题,只得再次发问。

陈望故作诧异地道:“哦?侄儿在此守陵基本与世隔绝,并无耳闻。”

于是,谢安把王恭先前所讲的有关司马奕“痿疾”传闻又讲了一遍。

陈望一脸凝重,一边点头一边做倾听状,嘴里不时发出惊讶地回应。

他现在明白了,两位朝廷大佬此行的目的。

待他讲完,性情刚直的王彪之眯着眼道:“听安石讲,贤侄了了几语不但能退鲜卑白虏十数万大军,更令巨酋慕容垂奔逃氐秦,智谋过人,明见万里,料事如神,今我二人特来问计于你,还望赐教一二。”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急急辩解道:“尚令大人过奖,侄儿愧不敢当此赞誉,前日与安石叔父闲谈时无意中谈及慕容垂与燕室不睦,安石叔父审时度势,想到此离间之策,与侄儿并无干系。”

谢安摆手,正色道:“哎……!贤侄,我与尚令前来拜访,实是束手无策,国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你切勿再行谦虚,还望明言。”

陈望见平时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谢安都有些着急了,知道两位大佬大热天赶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请教来了。

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眉头紧蹙道:“叔父,尚令大人,此传闻似是无解,发起者用心之险恶,心思之缜密,匪夷所思啊。”

“愿闻其详。”王彪之道。

陈望放下茶盏,反问道:“正如安石叔父所讲,国家已到危难时刻,二位大人忝居宰辅,忠于晋室,赤心报国,昭昭日月,为了延续国祚,只能委曲求全了。”

王彪之和谢安对视一眼,面色肃然,神情黯淡。

陈望的话他们听得明白,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踩遍了世间所有坑的人精了。

谢安叹气道:“难道只能任流言散播下去,而最终舍弃陛下了?”

陈望双目炯炯,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家沉默了。

一股悲伤愁苦的气氛弥漫在了整个小屋内。

良久,陈望缓缓道:“当年我父同遭谣言所害,并无申诉鸣冤之地,在廷尉牢狱饱受酷刑,以非凡之毅力才侥幸活命,今圣上若想活命,那只有一个字‘忍’。”

王彪之在司马奕继位之初还做过两年帝师。

他禁不住垂泪道:“陛下乃显宗成皇帝幼子,自幼父母不在,战战兢兢,生性柔顺,与世无争,才二十七岁,何以遭此大难啊……”

谢安捻须叹道:“唉,当年太尉之事历历在目,贤侄说的是啊,像涉及……涉及……”

陈望接话道:“涉及宫闱淫乱,历来都是搞倒政敌最佳手段,且一经传播便似洪水爆发又似山火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

陈望心道,不用说历史上,即便是现在当今社会,想让一个高官或者老板锒铛入狱,最先开始的手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从乱搞男女关系绯闻开始的。

谢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他紧锁眉头,沉声道:“这种事情不但在民间,就是在士族、官员中都是兴致盎然,津津乐道的事情。”

王彪之抬起袍袖拭起泪来。

陈望接着道:“元日节前夜,左卫将军从历阳来探望我,我就对他言及桓温北伐失利并非善事,虽然大晋忠臣们都盼着桓温失利,最终虽如愿以偿,但他欲重树威望,必将兴风作浪,令大晋处于白色恐怖之中。”

“贤侄,何谓白色恐怖?”谢安不解地看向陈望道。

“就是对异己分子营造的杀戮血腥气氛,我朝王敦、苏峻叛乱不就有过先例嘛。”陈望抚着下巴,语气沉重地道。

王彪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频频点头道:“贤侄所言甚是,当年是血腥杀戮的叛乱,如今是杀人不见血但诛心的叛乱,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怎么就痿疾了,怎么就好男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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