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6 时间飞逝，涅瓦河冻得硬邦邦，商贩们和溜冰教练将治安人员取而代之，市民们也纷纷出现，无论在冰上打滚、摔跤还是滑冰翘，都安全得像在自家花园。 圣彼得堡正式进入了冬天。 斯贝特修道院的修女们在朴素的黑色外裙下裹上所有保暖衣物，能呆在室内就绝不出门。 窗外大雪持续不停，白色将一切覆盖，从高空俯视，街头的人们就若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点，蹒跚前行。 整座城市好似都陷入了寂静。 名为费奥多尔的男孩已能下床行走，芭拉修道长依旧不允许他离开房间。费奥多尔本人对此没提出任何异议，意外的是，不满的除了安娜斯塔西娅，还有波琳娜。 波琳娜的见习时间已经结束，来到考察期。她被安排去到资料，帮助伊丽莎白修女处理事务。 伊丽莎白修女熟练掌握着东斯拉夫共同语，因而被教会安排翻译了古籍的任务，她却极其不擅长电子录入，曾几次引起断电短路，还差点儿造成火灾。 几位修女轮流帮忙的录入，如今当作考察，交由波琳娜一人负责。 波琳娜不能拒绝，也就没了蹲守一楼的时间，修女们得了清闲，欢天喜地。 安娜斯塔西娅也同样，没了波琳娜整天跟着她，轻松太多，现在情况甚至反了过来：是她粘着费奥多尔，两人简直像一对兄妹。 孩子之间的友爱就是这样，尤其安娜斯塔西娅还是个小孩，天性喜欢和大孩子玩。 不过，波琳娜的考察期过半时，发生了一场风波，由于太过微小，并未引起芭拉修道长之外的人的注意。 冬日里天还黑着，晨祷就开始了，修女们在了烛火的礼拜堂里，轻声颂读经典，吟唱洗去罪恶之歌。 安娜斯塔西娅还是小孩，可以不参加晨祷，本是给她睡觉的时间，她以前跑去教养所，如今呆在一楼病房。 不是每天晚上芭拉修道长叫她回自己房间，她肯定连同床也要一起搬来。 一日早餐，安娜斯塔西娅和往常一样姗姗来迟，门外袭来一阵寒凉之风，即刻淹没在炉气里，她走到长桌末尾坐下。 “你就那么喜欢他？”对面的波琳娜忽而抬头。 安娜斯塔西娅过了几秒，才发现她在对自己说话。 “什么？”她问。 “不然你二十四小时粘着他？” “……不然我粘着你？” 十六岁和六岁已许久没吵嘴，修女们听着都有几分新鲜了。芭拉修道长正在对付柳德米拉修女的提案，没有立刻阻止。 “也不是不行。”波琳娜平静开口。 安娜斯塔西娅愣了，随意发出“扑哧”一声，笑得咯咯响。和所有小女孩一样，她的笑声触动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动听得要飞到天上去。 “有什么好笑的？”波琳娜拧起眉头，又扯了扯嘴角。 像是在通过自身的模仿，确认对面女孩做着怎样的表情。 “你说的话好好笑啊。”安娜斯塔西娅拿起勺子，嘟囔道：“我又不喜欢你，才不要粘着你。” 大家开始享用早餐，小孩子的斗嘴，谁都没放在心上，只有坐在波琳娜身旁的塔季扬娜修女抬起手，安抚似地拍了下她的肩。 就在被触碰到的那刻，波琳娜扬手一甩，动作突然。 她的力气格外大，大到塔季扬娜修女差点儿跌坐在地。 修女们同时停了动作，齐刷刷看来。 钟楼的嗡鸣，穿过白色的世界落入餐室。 罩在一身见习白衣下的波琳娜站起了身，她的双手平贴着粗糙的木制桌面，倾身望着眼前的安娜斯塔西娅。 没有激烈的声响，胜似哗然。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只是一霎那，从最前传来埃尔修女的声音，声如洪钟：“波琳娜，你差点伤到你的姐妹，向塔季扬娜修女道歉。” 波琳娜的碧眸里烧着令人眩晕般的情绪，要将她的五官都改头换面。 她应该要说什么，她好像要说什么，她保持着沉默。 最后她说：“安娜斯塔西娅也伤害了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安娜斯塔西娅才抬眸，天真的面庞上只有莫名。 她正想着吃完早餐，费奥多尔醒来，她就可以继续听他读了。 昨天费奥多尔给她读了一个童话：被家人丢弃到森林里的女孩，跑进了熊的家中，而这只熊其实是被巫女施加了魔法的王子。 人还有些迷糊，说过的话

转瞬就忘，面对波琳娜的怒目而视，安娜斯塔西娅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也全然不在意，连问都没打算问。 她和没听到一样，低头继续吃饭。 “‘不喜欢’很容易就能说出口。”不远处，有着猫儿般声音的克拉拉修女说：“小安娜会反省她之后的发言，对吗？” 安娜斯塔西娅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抬了下脑袋，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通常的同话故事里，王子和女孩都会有美好的结局，但在费奥多尔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熊却要杀死女孩。 她想立刻看到后续，但昨天把忘在楼下，今天又睡到很晚才醒。 吃完早餐后，她就能看到结局了！ 在斯贝特修道院里，等级秩序并不严苛，但波琳娜作为唯一的新人，必须让自己被众人发自内心地接纳。 迄今为止，她做得不太成功，或许未曾真正努力过。 在持续的无声中，波琳娜终是垂下手，转向身旁，哑着声音：“塔季扬娜修女，非常抱歉！” 塔希扬娜修女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芭拉修道长位于最前，一言未发，等待秩序重新归来，只余餐具碰撞的声响。她又想起那个被她忘却的问题，视线落在波琳娜身上，又即刻移开了。 “很快就是圣母进殿节了，”在早餐后，芭拉说，“我们也应当准备起来。此事交由柳德米拉修女负责。” 安娜斯塔西娅坐在温暖的房间中，手抚过页，一下又一下，稍微仔细，就能发现她拿反了。 费奥多尔放下自己的这本，盯了她半晌。 女孩在发呆，难得一见的光景，毕竟她平日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话。 又端详了她一会儿，费奥多尔勾起唇角，恶作剧般喊道：“是熊——” 安娜斯塔西娅猛地抬头，身体前后摇晃，还好有椅背撑住了她。 “熊？”她惊诧开口：“哪里有熊？” 还是一副走神的样子。要真在这时遇到熊，她绝对跑不掉。 费奥多尔动了下眉头，问：“圣母进殿节，是要做什么？” 在当地，圣母进殿节，是每年的11月21日，为纪念幼年圣母将身心献于上帝的日子。它的隆重比不上1月日的圣诞，但对安娜斯塔西娅来说，却是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修道院要整夜祈祷，教养所会举办舞会。”安娜斯塔西娅张开手臂：“是非常——盛大的舞会，很多人都会来，车子在街上停成一长排，看不到尽头。” “教养所？啊，小市民区的灰色建筑。” 安娜斯塔西娅眨了下眼睛：“你怎么知道？” “是你说给我听的，你、索尼娅还有教养所的事，我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可是听到了很多。” 费奥多尔醒来后，一次都没提到她在他床边的喃喃自语，两人也都没有问过对方的事，原来自己都说过了。 “既然索尼娅住在教养所，”费奥多尔说，“她也要参加舞会？” 安娜斯塔西娅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从前参加，今年……就不知道了。” “今年有特别的安排？” “她生病了，越来越严重，”安娜斯塔西娅紧紧抱着兔子玩偶：“以前舞会开始前，我都能见她，今年……” 显然，女孩是想妈妈了。 在充实生活的间隙里，埋藏在心底感情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要将她夺取。 脑袋里打着转，费奥多尔面上不动声色：“海蒂是她做给你的吧。” “嗯，是的！”安娜斯塔西娅提高声音，低头看着怀里的玩偶：“修道长说海蒂是我出生前索尼娅做给我的，我小时候太喜欢它，弄坏过好几次，都是索尼娅缝好的……我还从来没和海蒂分开过呢，对吧，海蒂？” “它为什么叫海蒂？” “唔嗯，是索尼娅喜欢的电影里女主角的名字，和爷爷两个人生活在阿尔卑斯山上的少女。”安娜斯塔西娅摆弄着玩偶的耳朵，用自语般的声音说：“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和索尼娅一起住，生活在完全——没有人的地方就好了……对了！” 眨眼间，女孩就凑到了费奥多尔面前，将被子压出了褶皱。 费奥多尔立刻下意识往后靠，女孩已将玩偶怼上他的脸。 一半蓝色，一半红色的兔子玩偶，黄色的缝线缠住它的身体，费奥多尔和它小小脸上镶嵌着的黑漆漆眼球对视。 第一次这么近看它，这对眼睛里，像是蕴藏着什么秘密。 “进殿节前修道院要做

很多装饰，大家都会很忙，”安娜斯塔西娅不由分说，把兔子玩偶放进费奥多尔的怀里，“就让海蒂陪着你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同海蒂告别，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又嘱咐费奥多尔要照顾好它，每天起床要和它说早安，睡前要讲故事给它听。 “就把它当成我一样！”她说。 费奥多尔一时哭笑不得。 他的确被她担心了。 被一个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将威胁到生病的炸弹当成宝石、把名贵的宝石当成玩具，甚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掉进了这个危险世界里的、真正的小孩。 ……但是，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反而有点高兴。 安娜斯塔西娅往外走去，费奥多尔的声音轻飘飘响起：“那么，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