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拂荛已经主动在牧孝德清晨饮茶之时上前请过罪了。不过牧孝德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认为拂荛自作主张,也定不会为拂荛留下柳南乔而怪罪于她。毕竟柳姜菀不在了,此举也算颇为柳家着想。再说终究是个小女娘,不必为了她的仕途奔走操劳,等日后给她寻个好人家,便也算完成了使命。 牧孝德甚感心安,这几日,两个小女娘在一起时特别乖巧,不是在房中研读简,就是在庭院里喂鱼赏花。拂荛每每看到,心中也甚是欢喜,女公子不再吵着闹着出去骑马射箭,也就无须担心她再惹出什么祸端来。 看她们一副认真的样子,拂荛都不忍上前打扰,只是远远望着,殊不知两个小女娘一旦近了,花样戏法也变得多了。 “牧禾,夫人走了!”柳南乔确定看到拂荛从廊桥走远后,便悄悄地用胳膊肘撞了牧禾两下。 而齐溪近日显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也习惯了柳南乔唤她牧禾。 牧禾放下手中的简,低头从案下掏出昨日与柳南乔做了一半的油纸伞,凤璃也跟着一边左顾右盼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边把剩下的制作工具往外搬。 牧禾听柳南乔说,柳大伯一家所在的拜县正好有几位师徒相承、技艺精湛的制伞人。小时候她和哥哥们有时间就跑去看人家制伞,看多了,便也从中悟出了点精髓。柳南乔告诉牧禾,真正传统的纸伞古法制造足有二十多道工序,其中以钻孔、装柄,裱伞和结顶最为复杂,民间的纸伞作坊也通常要求制伞时“四沟”不露头、“牙子”不露口,“胚子”“托子”不露孔,涂桐油时还要均匀平整,很是讲究。 “阿姊,这个油纸是怎么做出来的?”牧禾对这种密不透风,润而不湿的技术充满了好奇。彼时她见过的现代雨伞五花八门,可对这种看似柔弱,却能在狂风大作的暴雨天还能仙气飘飘的东西情有独钟。 “普通的制作可用棉纸,涂上生桐油,粘好晾干便能使用,如用料讲究些,便要用桃花纸,还要涂上柿子漆。”柳南乔边说边回想起家乡作坊里悬挂在半空中那些五颜六色,图案各异的油纸伞,时而飘动,时而旋转,格外迷人。 “柿子漆是何物?”牧禾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是一种黏性很好的汁液,就是把油柿捣糊榨出的柿子汁。”柳南乔看着牧禾好奇的可爱模样,悠悠地解释道。 这让牧禾想到了柿饼,她记得往年一到季节,被削了皮的扁圆形的柿子就会被摆在一起,横横竖竖地整齐排列在秫秸箔上充分接受阳光的沐浴,暴晒风干后成为柿饼,不仅摸上去手感绵软,上面还渗出一层薄薄的糖霜,橙透软糯的样子真是让人想咬上一口。 牧禾弱弱地问:“阿姊喜欢吃柿饼吗?” 柳南乔对牧禾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感到诧异,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答道:“嗯,喜欢,你也喜欢吗?” 牧禾嗯嗯笑着点头。 “听说姑母也喜爱柿饼,只是姑父怕她吃多了伤及脾胃…”柳南乔乎的停住,直骂自己愚钝,哪壶不开提哪壶,勾起了牧禾的伤心事,于是连连道歉。 牧禾摇摇手,知道柳南乔是无心之举,便安慰道:“阿姊,我没事。” “当真没事?” 牧禾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把伤心事压在心里可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当真没事!人呀该伤心伤心,伤心过后就要快乐!” 柳南乔看不懂牧禾,小小年纪丧母之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怕是要哭个一年半载的。最近应拂荛嘱托陪着牧禾说话,玩耍,也是希望她赶紧从悲伤中走出来,但牧禾似乎有种惊人的自愈速度。 柳南乔整理思绪,速道:“那…等秋末天气干燥些,我们便晒些来吃。” 牧禾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日中,一家人终算齐数坐在敬雨轩内一起食用午膳。 牧孝德当中居首,一侧坐着佛荛,另一侧位置则留给牧禾和柳南乔。 四人席地而坐,面前分别摆着一张长方形黑木食案,上面各立一座四足双层圆鼎,周围还放了些有的没的漆质餐具。 这些日子,牧禾也算见识了不少具有年代感的各类餐食器具,不过这种类似小火锅的东西倒是头一次见。 这种小火锅被称为温鼎,精铜打造,两边镶着半圆形握耳,高约五十公分,鼎下底层内置少许炭火,上层为盛有浅色清汤的鼎杯,深不足五寸。 此时里面正吨吨地冒着热气,铜鼎旁放置着浅圆形青铜盘,里面装着芋头、莲藕、蒲菜和稍许木耳等菌类,而一旁的小托盘中摆放着三四串已经烤好的脯炙,炭烤的熏香与汤中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牧禾的肚子不知不觉咕咕叫了起来。 此时的牧禾开心地很,虽然不是团坐在圆桌之
上,但这热气腾腾地感觉依旧可以让四周瞬间热闹起来。 看牧禾吃的起劲,还时不时和柳南乔边说边笑,牧孝德便知她的心情不错。 牧孝德看了看正把自己的脯炙递给牧禾的柳南乔,关心道:“这几日可还习惯?” “南乔谢姑父关心,不瞒您说,拂荛夫人给我添置了新衣新履,牧禾还赠予我几只玉簪,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呢!”柳南乔说话的声音如响铃一般悦耳动听,说着还将眼睛弯成一轮新月。 这孩子也是可怜,本来能跟着家父衣食无忧,却偏偏出生没多久便要去乡下受苦,倘若不是自己过于苛刻…牧孝德突然回想起亲审柳大伯的往事,心中不免有些自责内疚“择日,你去市集挑些喜欢的布料,顺便添些粉脂吧!” 闻言,牧禾比柳南乔还要高兴,嘴中的肉还没咽下便雀跃道:“阿父,我陪南乔阿姊一道去!” 接着,牧禾挤出包子褶似的微笑口齿不清朝柳南乔咕哝了几句。 拂荛刚想问读得怎么样了,可看到牧孝德正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悄然吞下遛到嘴边的话,夹起一片白净的莲藕送入嘴中。 牧孝德虽然知道柳姜菀把管教之事拜托给了拂荛,但次次让拂荛唱白脸,积怨多了,怕是牧禾以后自然很难与拂荛亲近。他端起酒卮,淡饮一口,压低嗓门儿道:“出去也不是不可,听拂荛说你最近在潜心钻研韩夫子的说教,那你给阿父说说看,第七卷中的三端是哪三端啊?” 正当众人以为牧禾即将愁眉不展时,牧禾却偏偏显得颇有信心。 牧禾窃喜,真是老天眷顾!全中幸得几处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识得的字,恰巧就让牧老爹逮了个正着。 牧禾眼睛一眨,手到擒来:“是以君子应避三端:避士之笔端,避武士之锋端,避辩士之舌端。” 牧老爹错愕中带了点骄傲,继续追问:“那你说说此何意啊?” 牧禾既然记得这几句,便是对其中的道意表示赞同,她也算是在美丽与浑浊并存的娱乐圈摸爬滚打过的人,怎能不知莫要招惹无妄的毁谤和伤害的道理。她顿了顿,胸有成竹地娓娓道:“儒家所推崇之君子,应明辨是非,洞见先机,不仅能坚持正道,还应潜身远祸。” 牧孝德对牧禾的解读甚是欣慰,所谓先人的智慧便是后人的行事捷径,牧禾也是时候真正理解这其中的道意了,干脆借此机会鞭策一番:“说得好!如今你即已通晓,今后便不能再一意孤行,动不动便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哪里有个小女娘的样子!” 乍一听牧老爹是斥责批评,但牧禾总觉得这言语之中带了些许引以为傲。 “阿父说的是!”牧禾心口不一的乖巧道。 见牧禾千年不遇如此恭顺,牧孝德打算趁机再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总爱惹是生非的小女:“为人处事,反驳乃本能,但面对不善的言辞,若要一味辩驳,只会显得自己浅薄无知!” 这话牧禾可就不同意了!人虽然要善良,但也不能受人欺负。好比人家要骑你,你还甘心给人当马不成?哪有人家踩到肩膀头上欺负还不反抗的道理? 牧禾不服,抽了下嘴角反问道:“倘若理在自己手里呢?难道也不予理辩?” 牧孝德见牧禾怏怏不服,便运了运气道:“阿父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个人虽不阿谀奉承,但总因坚持己见经常与皇上进行争辩,几次都因触犯龙颜被贬,可皇上惜才,几次将他召回,但他丝毫不改,没多久又在朝堂之上公然反驳皇上,皇上大怒,下令将其斩首,但充其量只想挫其锐气,皇上问他知错否?他不光不以为然,还义正严辞道:陛下招我回来,又将我侮辱至此,我便只求速死。皇上看他死性不改,勃然大怒,最终命令行刑,他便这样断送了性命!” 牧禾听得入神,但心中不解,这哪里有错?皇上是担心受冲撞丢了颜面才下令治罪,但俗话说忠言逆耳,难不成牧老爹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看牧禾仍是一脸疑惑,牧孝德探试道:“你作何想啊?” 牧禾不予认可,一脸正气道:“我以为,此人性格刚直,心中坚定执着,即便付出自己的性命,都秉承坚守,不仅是位忠臣,还是个刚正不阿之人!” 牧孝德听闻,心中半喜半忧,喜在牧禾黑白分明,忧在性格刚烈不懂得收敛,若是日后遇此不测,家人无法护其左右,一小小女娘,手无刀刃,身单力薄,必定要吃大亏。 牧孝德端起酒盏,小酌一口缓缓道:“直言进谏乃忠臣所为不假,但也要讲究分寸和方法,反驳或许会有一时的胜利,却是短暂的,过多的争辩,不仅不会被人高看,反而会使其陷入困境。大智慧者,只有在针锋相对时,懂得消化自省,再喻之以理,方可捷足先登。” 迂回战术?大意应是如此,牧
禾点头不语,但心中十分认可这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法。 牧孝德见牧禾停止反驳,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继而嘱咐道:“如今便要及笄,不可再如以前那般鲁莽啦!” 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牧禾,牧孝德一阵感慨,转眼间,牧禾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以前那个最爱唱唱跳跳的小姑娘不久便要成为人妻,不再伴于左右,想到这,牧孝德的心中便浮上一层灰蒙蒙的薄雾。 那边,拂荛也是迁思回虑,想着过些日子如何给牧禾举行笄礼。 拂荛看了看对面的两个小女娘,对比看来长得都十分标致,柳南乔固然娇美,二八年纪便风韵娉婷,但牧禾却不同,她冰肌莹澈,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不施粉黛都如朝霞映雪,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浅之美。若是顽皮性格有所收敛,不要这般随心所欲,哪个公子不喜? 对面的牧禾从故事的沉思中清醒,心中不免抖了两抖!好家伙!这里可远比不了现代法治社会,天子脚下,一言不合就要被砍头示众,真可怕! 牧禾夹起一块刚涮好的肉准备压压惊,放入嘴中,瞬间被烫的龇牙咧嘴,她张开嘴巴,用小手充当蒲扇扇了好几下,眼泪还是涌上了眼圈。 见牧禾呆呆地顽皮模样,众人大笑,牧禾也跟着傻笑起来。 用餐过后,牧禾还不忘与牧老爹敲定出去的日期,她凑到牧孝德的身边,拽着牧孝德衣袖嗲声嗲气道:“阿父,阿姊和我到底何时才能出去啊?明日好不好?” 牧孝德佛心大发:“明日歇一日,准你陪南乔去都城西市的商铺去转转吧!” 拂荛柔声安顿:“明天让廉几备好马车,带女公子多去两处,挑些称心如意的。” 牧禾与柳南乔对视,笑逐颜开,这顿饭可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