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微亮,鸟雀便立在枝头昂首啾鸣。 在锦被堆里酣睡的荔水遥便被叫醒了。 “娘子,依礼俗,拂晓之前要去拜见舅姑,随后还要亲自下灶房置备一桌早食。” 荔水遥惺忪着,耳朵听见了九畹的话,心里却想起来前世她满怀怨愤嫁进来,故意拖到太阳高升时才起,到了午时才穿了一身接近白色的裙裳去拜舅姑,蒙炎的母亲立时就发作了起来,她顶撞了回去,蒙炎夹在中间,安抚了母亲回护了她,可初见已经交恶,后来只会更糟。 “洗漱更衣。” 九畹立时招呼了人进来,是两个小丫头,一个长着圆嘟嘟的脸,纤瘦的身材,手里捧着一盆清水;一个长了一副圆润的身材,巴掌大的鹅蛋脸,手里捧着绵巾、刷牙子、洁齿膏等盥洗物品。 “你们又是谁?” 重生后的这些细微改变让荔水遥有些许的慌意,禁不住问了出来。 九畹往窗外瞧了瞧,压低声音道:“圆脸的姓林,叫小豌豆,鹅蛋脸的姓苗,叫小冬瓜,都是郎主的部曲之女,郎主吩咐,从此后,她两个随侍娘子。” 荔水遥“哦”了一声,让她们把东西放到屏风后,她自去那里盥洗。 盥洗后便坐到妆镜台前,由着兰苕走来帮她梳理长及腰腹的头发,她自己则捧着宝相花青鸾铜镜细细的看自己。 粉白饱满的脸,水灵灵的眼睛,红艳微肿的唇,真好啊,又在镜子里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了,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昨夜你们被欺负了没有?” 兰苕道:“奴婢们四个被那四个小郎君放在了灶房,他们给我们弄了一桌席面,吃食上没亏待,只是有郎主发话,我们四个在灶房将就了一夜。” 九畹禁不住道:“娘子,奴婢们可是触犯了什么才被给了这么一出下马威?” 荔水遥听着窗外的破空声,放下铜镜,“不关你们的事,咱们初来乍到的,在人家屋檐下过活,少不得要柔婉一些了,把窗子打开。” 妆镜台正摆在雕花圆窗下,她记得窗外是一个小花园,是蒙炎知道她喜欢养兰花,专为她造出来的。 而此时,窗外没有兰花园,是一个小的练武场地,黄土夯实,摆着一排兵器架子,蒙炎正光着膀子在那里练一套刀法。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全部束起在头顶,古铜色皮肤上的汗珠在他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武动时,到处飞溅,胳膊上的肌肉在微微的颤,窄窄的腰腹紧致,系着一条黛黑的裤子,裤子薄薄的,汗湿后紧紧贴在他两条长腿上。 蓦的,昨夜那些画面一股脑重现在她脑海里,顷刻间脸红的像要熟了似的。 这时,蒙炎突然转身,荔水遥吓了一跳,慌忙道:“快关上。” 九畹关了窗,再去看荔水遥红艳欲滴的脸,心念微动,转而提醒道:“娘子,时辰不早了。” “知道。”荔水遥摸摸自己热热的,软软的脸,“梳头吧,找一条齐胸石榴裙出来,配碧色的短衫,外罩一件心兰刺绣红罗披衫,再要一条蕊黄色祥云绡披帛。” 紫翘原本就在收拾箱笼,闻言立时就去找,衣物裙裳都是她负责的,很快便找齐了,又额外拿出了一双并蒂荷花厚底红绣鞋。 这时蒙炎走了进来,直直走到妆镜台一侧,就那么抱臂而立,凶巴巴的瞪眼。 立时,正在给荔水遥梳头的兰苕双膝就开始发软,想到昨夜那一脚,肚子莫名开始犯疼。 荔水遥看着他胸膛上一道道的抓痕,颇有些触目惊心,怪不得一睡醒就觉得十根指甲又酸又疼呢,立时娇叱,“你又想做什么?” 蒙炎看向紫翘手臂上搭着的石榴纹红裙子,心兰红披衫,蕊黄色祥云披帛,没作声,自顾往屏风后去了,没一会儿便传来水声。 “那是我用过的。” 蒙炎没理她。 荔水遥却已经想到了,这是怕她又穿一身素。 荔水遥望着映在傲雪凌霜红梅图屏风上的伟岸身影,默默想,我又不是傻子,经历昨夜,我可不会再像前世那般的态度对你,何况,你于我有用。 蒙炎走开了,兰苕梳头的动作就快起来。 “你进来,为你的郎主更衣。” 荔水遥把凤头衔珠金步摇递给兰苕,没理会,美美的望着镜子里鲜嫩的小娘子,欢喜打从心底里冒出来。 九畹赶忙去挽床帐子,紫翘跪在地上,把脑袋埋进了箱笼里。 服媚本正立在角落里无所适从,闻言,左右看看只她一个闲人,犹豫着抬脚往屏风后面走。 荔水遥从铜镜里看见,眸

光转冷,但她已经想到怎么利用服媚了,便温声道:“服媚,倒一碗茶给我。” 服媚闻言,吐一口气,响亮的答应一声,立即就去了。 蒙炎转出屏风,浑身上下依旧只有一条黛黑的罗裤,他也不说话,兀自往床榻上一坐,脸黑沉,气势外放,吓的九畹立即避开,躲去和紫翘一块收拾裙裳。 “大将军,咱们赌一赌,今日我不给你更衣,你若能就这般见人,我也服你。” 荔水遥弄好妆发,悠悠然步入右梢间,九畹紫翘兰苕都跟了进去,九畹解下金钩,将红纱帐子垂下遮住镂空雕花月洞隔断,兰苕紫翘则帮着更衣。 服媚端着热热的茶碗,贴着壁花站着,胆战心惊,生怕被发现。 蒙炎望着红纱帐幔上映出的倩影,攥了攥拳头,猛地站起大步撞了进去。 兰苕九畹紫翘三女顿时发出惊呼,被凶恶的赶了出去。 荔水遥捂着才穿了一半的齐胸石榴裙,厚密卷翘的睫毛惊颤,艳色的唇微张。 “服侍你的郎主更衣!”蒙炎冷冷俯视着荔水遥。 荔水遥只觉他浑身的热气往自己脸上扑似的,热闷的让她喘不开气,一颗心怕的上下乱跳。 晨光透过红纱窗射进来,满室粉光,晕染的二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更衣便更衣,你凶什么。”荔水遥撑不住,星眸包泪,眨动间泪珠滚落,声儿也娇软下来。 蒙炎的目光随着她的泪珠往下挪移,雪肤脂腻,兰香幽幽,齐胸的石榴裙用碧色的丝绦系出如意结,挂在绵软的一握便能化了似的那里,他喉头滚动,蓦的移开了眼,望着红纱窗,冷声硬气,“更衣!” 荔水遥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镇国公府原是前朝王府,占地极大,有东中西三路,中路正堂挂着御赐金匾,有御笔亲“镇绥”二字,是为镇绥堂,镇绥堂后面就是正院,蒙炎婚房所在。 东路主院,是为春晖堂,此时,春晖堂门窗大开,堂下榻上,中置小几,左边坐着一个宽额广颐,相貌黝黑粗犷的老翁,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绸直裰略显局促,右边坐着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直鼻梁的老妪,穿着簇新的织锦华服,戴了一头的金钗金簪,神态坦然大方,正是蒙炎的双亲。 下手两排圈椅,左右各六把,左边做了两个人,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小郎君五官端正,大眼有神,虎头虎脑,小娘子生了一双丹凤眼,模样清秀,正是蒙炎的一对龙凤胎弟妹,蒙炙和蒙玉珠。 右边做了四个人,第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俊眉修眼,肤色白皙的俊郎君,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个模样寻常,皮肤黄黑粗糙,膀大腰圆的妇人,这一对正是蒙炎的长姐和长姐夫蒙蕙兰和王芰荷,再后面两个椅子上坐的则是他们的一双儿女,长相随了蒙蕙兰的是儿子王有斐,虽不丑却也不及其父的一半,女儿却专挑了其父的优点长,大眼睛高鼻梁,奶白的肤色,俏丽之处小胜芙蓉,是个小美人,叫王琇莹。 刘氏瞅瞅外头扎眼的日光,想着这个儿媳妇世家贵女的出身,耐着性子继续等。 这时王芰荷双手拢在袖子里,呵呵笑道:“昨日晒嫁妆,我细瞧了瞧,咱们家给出去的好几样贵重的聘礼都没影儿,那箱笼半数也没打开,我掂了掂,轻的很,也不知里头搪塞了什么才不敢晒出来,我在外头打听着,荔氏内囊空了的闲话怕是不假。” 蒙武瞥了王芰荷一眼,没做声。 刘氏却道:“那也没什么,人家有名头,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大家贵女给我当儿媳妇,搁在以前做梦都不敢有。” 王芰荷又笑,“岳母,你听过陪门财没有?” 刘氏只当是闲话家常,就问道:“什么是陪门财,他姐夫,你识断字,知道的多,说给咱们听听?” 王芰荷翘起二郎腿,幽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前朝风光起来的士族高门有衰落了的,名望却还在,平素里高高在上不屑和庶族寒门联姻,可当他们不凑手的时候,也会把家中庶女嫁出去,嫁妆给的少少的,聘财收的高高的,这一进一出的等差,补的就是门第钱,这样的事儿多了,就有了陪门财这样的说法,不成想,咱们是圣上赐婚的,竟也有此劫。” 刘氏想着聘礼里头那一对碧绿碧绿的镯子,等人高的珊瑚树,脸盆那般大的羊脂玉的弥勒卧佛,满满当当的那一斛珍珠,心疼的了不得,面上便带了出来。 蒙武“咳嗽”一声,“都是大郎自己战场上拼命攒下的,浮财罢了,儿媳妇带进来的那两车,足以抵了还有余,那才是能惠及子孙的宝贝。” 刘氏自然知道本的珍贵,可还是心疼。 这时,蒙炎和荔水遥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刘氏定

睛一看,心肝都颤起来,哎呦,昨日匆匆忙忙瞅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儿媳妇长的俊,今日细细一瞧,何止是俊,真真天仙一样。 王芰荷看直了眼,二郎腿都下意识放了下来。 蒙武这个阿翁不过看了一眼就等着新媳妇敬茶了。 这时便有下人放了一个蒲团在地上。 前世没进行到这一步就闹开了,这回蒙炎浑身都紧绷起来,眸光刺冷。 荔水遥上前,依礼下拜,“儿媳荔氏,拜见阿翁,拜见阿家。” 又从兰苕端着的茶盘里捧出一碗清茶,“阿翁请喝茶。” 蒙武赶忙接在手里,一口气喝干净,“好孩子。” 荔水遥两手举过头顶,柔顺敬上,“阿家请喝茶。” 一霎,荔水遥的红罗大袖往下滑了一指长,刘氏接茶碗时便瞧见了她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她的肤色又白又嫩,越发衬的那青紫吓人,刘氏心里惊疑,喝茶时剜了自己大儿子一眼。 “好孩子,快起来了。”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摸了又摸,“你这手长的又细又白,我这副镯子怕是不配你。” 说着话,拿出了一副陈旧发黑的银镯子,上面的花纹都磨没了。 荔水遥收回手,交叠着放在腹前,乖顺的垂着头没做声。 “我蒙家三代耕农,泥腿子出身,自然没有好东西给你,这副镯子虽不值钱却是从太阿婆手里传下来的,你拿着,收好。”蒙炎冷着脸开口。 “是。”荔水遥眼眶一红,娇弱应下,张开两手从刘氏手里恭敬接下。 刘氏瞅瞅自家大儿的冷脸,再打量打量新儿媳快哭了的小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这会儿有外人在不好发作。 “早食我盯着灶上人做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吃饭,吃完饭个人干个人的去。” 有刘氏发话,蒙武率先起身往东次间去了,刘氏随后,接着便是蒙炎,荔水遥察言观色,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接着就是蒙炙蒙玉珠兄妹,缀在荔水遥身后,蒙炙大眼睛闪亮,盯着荔水遥云鬓上微微晃动的金步摇,脑袋跟着晃悠,走路没个正行;蒙玉珠紧跟着荔水遥,鼻子嗅来嗅去,荔水遥脚步一顿,她鼻尖就撞了上去。 荔水遥踉跄,蒙炎一把就拽住了她的右手腕。 荔水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顿生薄雾。 蒙炎蓦的松手,背手在后,坐到了蒙武右手边。 刘氏早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把新婚夫妻俩的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顿时就有谱了,怕是自己大儿年过二十八才开荤,洞房夜没把持住,把人家娇贵的小娘子给伤着了。 王芰荷蒙蕙兰一家子在饭桌下首各寻椅子坐定时,下人们就把早食都端了上来。 满桌子却只有一种主食,一筐子热气腾腾的蒸饼,配了两样酱菜,每人一碗白米粥。 刘氏拿了一个撒了白芝麻的蒸饼给荔水遥,“大儿媳,这撒了白芝麻的是糖饼,又香又甜,你吃一个。” 荔水遥站起来两手接着,“多谢阿家。” “哎呦,这孩子,恁的多礼,咱们家没那么大规矩,快坐下吃吧,别拘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婆媳俩说话的功夫,蒙炎已经啃了两个肉蒸饼,荔水遥看他一眼,又看旁人,都是用手拿着直接啃,她也捏着糖饼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果然又香又甜,如此咀嚼了十来下,体味着食物入喉的过程,只觉满心欢喜。 蒙玉珠本正大口啃饼吃,偷瞧荔水遥时,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呆住了。 “大嫂,你吃东西也这么好看呀。” 蒙蕙兰一抹嘴,饼渣滓簌簌往下掉,伸手又拿了一个开吃,饭桌下头,王芰荷踢了她一脚。 蒙蕙兰“哎呦”一声,“你踢我干嘛?” 荔水遥顿时红了脸,捏着糖饼无措起来。 “大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世家贵女,吃相都是从小培养的,有这事没有?” “有的,棠氏有内学堂,我四岁起便在那里上学。” 蒙炎听不得“棠氏”二字,喝光白米粥就起身离席。 刘氏连忙道:“你别忙走,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荔水遥仰头看着他重新坐下,又拿了个肉饼来吃。 她数着呢,一会儿功夫他吃了八个肉饼,也不怕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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