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扶持的第十天 (第2/2页)
“嗤!”张夫子不屑嗤笑,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能问出何等问题来。李夫子暗中拉了拉他衣袖,劝他莫要将事情闹大。
张夫子本也不欲搭理她,但扫视一圈那些百姓们的表情,他心中突然想给这无知妇人一个教训。
“好,便让你问三个问题。”
姜蓉目光清冷地环顾四周,那些围观之人里竟还陆陆续续出现几位身着襕衫的松风院士子。
她清脆一笑,悦耳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般缓缓淌出。
“你道我夫君官名败坏,可他在汴京时,夙夜在公,铁面无私,深得民心。”
“在庆州,他更是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离任前,他将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离开庆州时,我们不欲告知百姓,可庆州百姓却自发组织队伍于城门外久候,为他送上他们亲手所制的万民伞送别。”
“那伞上每一块布料都绣有所赠百姓人名,那伞的背后是一个个百姓对他的认同,期许,还有感激,是对他数年如一日夙夜惟寅,直哉惟清的肯定与赞誉。”
“你这人,还需就事论事,莫要扯远才是。”张夫子看她说这样多,神色显而易见地不耐。
“好。”姜蓉轻声应诺,她再度转身看向围观的百姓:“我一问,贵学经营几十年,你们也定然有不少学子当官入仕,请问那些学子至今得了多少把万民伞?”
“你!”张夫子顿时语塞,这妇人实在会张冠李戴,偷换概念,他一甩长袖,愤然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即使以前有所功绩,但并不能否认他后面犯错之事实。”
“张夫子的这句话,我也要还给您。还请您就事论事,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请问贵学入仕学子从成立至今合计得了多少把万民伞?”
“你!”
一些百姓已经掩唇暗笑,他们几时见过这样牙尖嘴利,脑子清醒的妇人,观这张夫子出丑的模样,莫不是答不出来吧?
“哼!”他鄙夷地吭哧一声,指着姜蓉道:“我们这出去那样多士子,一时间如何统计得过来,这问题现下无法给出答案。”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一时半会倒分不清该站谁那边了。
还不如吃点东西,好好看会热闹,有人拿着手中的炊饼,砸吧着嘴,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好,既然第一问张夫子暂时无法给出答案,就你方才所言,就事论事一事,我也给出我的回应。”
“在我夫君被贬离开汴京后,朱雀大街,京外官道,皆站满身着短褐的百姓,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虽生活艰苦,却仍带着自家的鸡鸭鱼蛋要送给他,在他拒绝后,那些百姓更是满含热泪,不舍送别,伫立道旁久久不愿离去。”
“我夫君他除地霸,巩边防,兴慈善,平水匪,千思万想皆为百姓所想,桩桩件件皆为百姓谋利。你若要说他身负坐赃之罪可以,但你若要骂他败德辱行,劣迹昭著,无需我声讨,汴京庆州两地百姓第一个不服。”
听姜蓉说得如此笃定,一些看戏的百姓们也左顾右盼,不知该信谁的好。
若她夫君真如她所说的这般公正严明,那是否说明坐赃一事背后水深得很呢?
不知不觉中,拥挤在这条小巷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姜蓉心中暗喜,但她面上不显,只是温声问道:“我二问张夫子,您熟读圣贤之,满腹经纶,小妇人不才,在此向您请教圣人曾言有教无类何意?”
张夫子这下算是明白她的意图,他挺直脊背捋捋袖子,高声道:“圣人所言有教无类,是何寓意?是为不分贵、贱、贤、愚,对各类人都进行教育。”
“是,张夫子所言是为一种解释,夫子可知,还有另一种解释。有教无类,是不分身份尊卑、成绩高低、品格好坏,平等的对各类人进行教育。”
“胡扯,你之寓意是欲表明即使你儿是贪官污吏之子,也可平等接受教育?”张夫子轻蔑一笑。
“我如何是胡扯?”姜蓉踱步转身,环视四周,正色回道:
“《荀子·法行 》曾记载: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子贡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是以杂也。'这段话便印证圣人思想核心乃是以仁为本,更可证明我并未胡言。”[2]
且不论姜蓉后续如何辩驳,光她泰然自若地道出这一段话,便足以惊呆众人。她不但可以一字不落信手拈来这冗长一段对白,还对其中寓意理解深刻。
这,怕是许多入学多年的学子都不如她远矣!
许多围观学子心下戚戚,今日方得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之现例。
看来这小儿母亲也并非他们想象中只会撒泼求理的无知妇人,她都能有如此学问,想来家学渊源丰厚,这小儿莫不真是个可造之材呀!
百姓们呆愣半晌,方大声喝彩叫好。
姜蓉宛然一笑,淡然地朝他们点头示意。
这如何是个市井泼妇,这是个心机手段不可小觑的毒妇,张夫子现在也悔之晚矣,他左看右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待在门前。
毕竟他刚刚已经应诺,要回她三个问题。
而李夫子,已是低头掩袖,不想面对眼前这糟糕的场面。
等哄闹的动静逐渐平息,姜蓉方清嗓接着娓娓道来。
“我儿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承蒙官家赐名元,后又幸得沈妃看重,选为五皇子伴读陪侍资善堂,得各位学士,翰林教导。以我儿的天性,品行,资历,想来应不至于比圣人所言枉木要更为低劣,他为何没有资格进私塾学习?”
她倾身向前,弯腰质问张夫子:“他年幼无辜,为何要被你们以莫须有的污名劝退,此后便背负骂名,见不得人。”
“你,信口雌黄,我们何曾给他污名。”
“张夫子,您莫要激动。”姜蓉骤然打断他的话,“我这第三问,便是想请教张夫子,何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之前看我儿天资聪颖,便极力揽招他入学,我出于对你们的信任和崇敬,这才恭恭敬敬备上束脩,将我儿送至这里。”
她侧身讥笑:“我是如何也想不到,我这乖巧懂事的孩儿,竟会被你们无故劝退!”
“你们若是不想接他,那一开始便可说清楚,我夫君也是二甲传胪出身,虽比不得汴京的大学士,教一教儿子却也勉强可为,早知如此,我们便也不受这份委屈,让他在家中自学便是。”
张夫子被她这一大段话绕得头昏眼花,只恨不得赶紧堵住这妇人的嘴才好。
姜蓉所述,皆有条有理,看似在问询夫子,实则将自家情况,官场暗潮讲得一清二楚。是极,如今乾坤未定,五皇子一系虽暂时示弱,但也不是没有机会问鼎那至尊之位。
她这是在解释,也是在威胁,果真是个狡猾的妇人。孟伯山轻摇手中羽扇,不由认真打量起她旁边小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