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漾谈过后,苏念奴并未急着回屋。此时她缓步走在长廊檐下,任凭脸被吹得冰冷,垂眼不知思索着什么。
她轻叹了一口气,缭绕出浅淡的白雾,很快又散去。远处埋入漆黑的景象让四周仿佛布满游鬼,企图吞噬着她的心智。
虽是牵涉谋逆大罪,但朝堂世家势大,她当真能为父亲洗清罪名吗?
因早上左脚扭伤,她的速度很是缓慢。
此时正提着灯盏,一身狐裘锦衣,腰脊直挺,头颅端方,目不斜视,步若无声,漫无目的。忽觉夜月明亮,她驻足仰首,心神渐渐又飘远了。
隔着曲折廊庭,远处的阿炎驻足见她仰首望月。
清冷的月光莹莹,落在垠雪大地泛着晶莹的微光。而灯下的她沐浴其中,侧脸线条孤傲,乌发雪面,与月相辉。远远看去,极具疏离。
阿炎想起了白日里她与苏与安的争执。当她一脸怒容指责苏与安时,阿炎突然对她望而却步。那一瞬间他不明所以,直至现下窥见与月独处一隅的她,方恍然大悟。
“情诗景赋,不配此轮明月。”
“那什么配?”
“自是月晴月缺,黎民苍生。”
醉酒那夜,她轻描淡写的几个字逐渐清晰。她说的淡薄恣意,却把独怜独哀的清冷化作了豪气大盛的剑光,有其独特的锐利锋芒。如铁笔银钩般一下一下叩问着阿炎的心脏。
阿炎亦终于明白当年将军坐于墙垛,对月而饮时的寂寥。
那时阿炎坐在他身侧,面前是漆黑无边的黄沙大漠,明月巨如轮,触手即可及。将军抬手,握住了盈亮的一束月光,却漏于指间,化作虚无。而他神情淡漠,不见喜悲,收回手后取过竹筒喝了一口冻齿的凉水:“凉水醒人,会时刻清楚自己与月的距离。”
望着苏念奴的身影,阿炎亦如当年赵破奴被清幽月光所蛊惑般抬起了手,企图攀摹她的轮廓。
苏念奴忽而似有察觉,侧过脸朝他看去。遥远冷冽的面容突然清晰,如镜的双眸带着疑惑,却如雷击般吓得阿炎把手收了回去。
他的神色剧烈地变了一瞬,晦暗且惊愕,满面震惊。在苏念奴抬步走近以前仓惶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此时赵破奴院内,留了顾净言一人与他密谈。
顾净言近日与谢珩钰为了镇国公卷宗一事行得甚近,如今正谋划着在新岁之际趁刑部守军不备便下手行窃。不知为何今夜赵破奴会单独唤她来。
她坐在桌案前,有些新奇地问:“兄长,可是有秘事要我去办?”
她说话时双眸亮堂,晶晶然地,清亮纯粹,连眼下那颗无法忽视的红痣也黯淡了不少。
赵破奴抿了抿唇,有些不舍打破她这刻的轻盈。
但即便是不舍,也需去打破。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她,对她提起了云引之受苏鼎之托寻人之事。
顾净言初始尚不曾反应过来过来,直至眼眸看清了信上所言的寻人特征,面色变慢慢凝重了起来。
天贞十三年,元宵,身穿粉袄的小姑娘,眼下有一颗红痣......
手中的信跌落在桌案,她陡然一惊,抬眼惊慌地看下赵破奴:“我.....”
赵破奴见她如此,心知她如今的慌乱心思,抚慰道:“是真是假都无妨,只要你不愿,谁也不能迫你认下这身份。”
“我,那个姑娘......”顾净言咬了咬唇,犹豫再三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最终只能泄气如实道,“我不知道。”
当年她被赵破奴所救时脑袋磕伤了,朦胧间只记得自己要被两个恶人所杀,仓惶逃跑时碰到了他。此前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寺庙中。寺中人说她服饰华贵,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丢了孩子定会大肆寻人,不日便可回家去。
可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头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也不曾看见京中寻人的告示。
赵破奴为此照顾了她两个月,眼看春尽,他本欲前往平陵参军的时辰再也不得推迟,方问她作何打算。
那时的顾净言笃定自己是被家人所遗弃,心中了无牵挂,索性把他认作了义兄,随他一同前往西北。
原先赵破奴并不愿,后来到底心软,便带着她一起行至了今日。
如今,她遗忘了七年的记忆,似乎此刻就在眼前,只等着她往前一步再重新抓住。可她应该抓住吗?
此时她丧气地垂着脑袋,一如过去犯了错时无措。
赵破奴与她之间的生死情谊,早已超越亲缘关系,对她多年来一直抵触回忆过去心知肚明。只是他总觉得失忆意味着身体受损,若能记起往事,哪怕不去相认也无妨,至少身体是康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