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献临走前塞到她手里的册子,她脱口而出,“在我们过来找你前,为了躲避池月急着跑开,知圣哥哥囫囵放进了我的袖中。”
方衡在这句话里只记住了一个“知圣哥哥”,余下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挑眉看着目光诚挚的观应,掀开一页随口问她,“我记得永安长公主只有你一个女儿,国公府里的承言姑且也算是你的哥哥,这个知圣又是哪个哥哥?”
他分明就在明知故问,观应探头想看册子上写的什么,方衡却将册子贴近胸膛,挪了个身子换到她的对面。
“裴……裴通判呀”
“然后呢?”他翻页粗看了几眼,一笔小楷刚柔俱备,确实当得上昔年殿前钦点之时陛下称赞的“法度自然,颇有钟繇之风”。
“六年前知……裴大人来小苍山求学,在山斋有过三年受学的经历。因他年纪稍大些,我和无咎就喊他知圣哥哥。”
又是谢无咎,方衡听她三言两语就将二人的故事笼统说完,回想起宴席上裴献的神态,二人的关系一点都不像她说得那么疏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不信?”
方衡往后翻着册子,上面是一笔笔梁知节向下剥削向上行贿,巧立名目挪用拨款的记录。
他本是闽州的豪绅,看并州陈翼凭借财宝美人竟能从小小财主被征为并州佐吏,进而升任至内侍郎。他也如法炮制,一路贿赂着门阀世族走到今天,开始从中攫取曾经自己孝敬出去的金银财宝。然而陈翼因去年的私盐案下了狱,梁知节又能披着金陵刺史苟活到什么时候呢?
“他上山的时候也带了十魁吗?”方衡随口问道。
“没有,他上山那天下了雨,我……”观应瞧他面色无波,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却在说出径山寺前那段过往时霎时停住,如果说他二人在雨中相遇,她借着他的名义使坏帮忙做了十碗小菜送给先生,怕是越说越难解释清楚。
烛火随着马车颠簸摇摇晃晃,灯火里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的眼睫垂下时落下一片青灰,她越靠越近。
“你?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这个册子上写了什么?叫方大哥哥看得这样认真”她眼睛忽闪,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册子,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却一字都未看清。因为刚哭过,眼睛四周还是通红一片,眼睫湿漉漉的,似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册子上又有梁知节与云海楼往来记录,但更确切地来说是梁知节每月定期会给付一笔钱财到云海楼,可观海楼所有进项又一滴也没流到梁知节的手里。
方衡看着她那双眼睛加之奇怪的样貌,虽已渐渐接受了她这副样子,但她凑近乍一看去,不免心中一跳,别过头将册子压到身侧的籍下边,有意转移话题,“这不是你一个世家小姐可以看的东西。若今晚裴献没有赴约,你是打算拜乞何人脱困?”
“杜若说当晚会有个宋公子带我离开云海楼,应该就是席上那位宋知县。所以我想请求你,就当是帮我,帮我救出她们。”
朝臣和青楼女子有所牵连并不是件奇闻异事,大端建国以来,或者说更早,上到朝中宰辅,下到地方里正,都有过纳风尘女子为妾的前例,为此也牵扯出来诸多官司:家中有妻善妒,鞭打娇妾致死的;爱慕花魁至极,决计要大礼迎娶为正妻的,其母不堪家风败坏撞柱而死的;更有老鸨吞财放人不妨籍契,反告男方绑架清倌,为官不正的。
而能与云海楼的乐伶勾结去救一个不在风尘之中的人,这个宋知县也不简单。
方衡沉吟之间,观应探身去抽册子,却被他立刻捉住了手,观应讪讪一笑,他将观应的手捧到身前,认真道:“小应,你乖一些,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给我一些时间,但我的身份,金陵的事情我不好贸然插手,需得从长计议。”
“将军,驿馆到了。”
观应被他的双手捧着,他的手和谢无咎的手不一样,谢无咎是执笔吹箫的手,日日香露浸润;而方衡拉弓勒马多年,手掌内经年累月的厚茧压着她很不舒服,她慌乱地红着脸将双手抽了回去,把帷帽搭在发髻上就跑了出去。
方衡看了眼双手,余温仍在,她的手那样小,一只手就可以包裹住,刚刚只要稍稍用力,她就无法挣脱。她落荒而逃的样子别有一番可爱,他无奈摇头,将册子收回袖中,“给裴通判府上送封帖子,邀通判明日到驿馆闲话。”
乔姿连着几天没有阖眼,到了今天终于撑不住了,伏在案上打盹,听到绿蒲惊呼“小姐,您是小姐?”
她看到观应忍不住流下泪来,抚摸着她的脸,向去查看她的身体是否有损,却又不敢触碰,生怕不小心碰到伤口,手足无措地捧着观应的脸,“我的小姐,怎么会变成这样,身上可还有伤,快些进去,奴婢给您检查了才放心。”
观应拂去她脸上的眼泪,“乳母,我没事,让你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