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刚刚来临我们就接到了通知,减刑会越来越难。
几个裁定下来不准减刑的犯人每天像个游魂在操场上转来转去,还有过于乐观的家伙没等裁定下来,早早地将衣物换成了吃食,他自以为在天气变冷之前能够离开监狱,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迅速地入了冬,他抖得象一条在寒风中无计可施的野狗,最终还是靠别人的旧棉袄才恢复了原形。
后续准备申报减刑的犯人们个个忧心忡忡,这种氛围显然不利于中队的改造和生产,于指导本来有计划在这个月底将人均日产值提高到一百三十,即使这个收益在大队里只能算是中等,大队领导希望他最终能够提高到人均一百五十。
他召开犯人们开会,在会议上,他宣布提高生产奖励,每天达到十个工时分以上的,在奖励一盒拌面的基础上外加一瓶饮料,同时他制定了烤鸭激励措施,连续一个星期工时超过十个的奖励一只价值十七块钱的烤鸭,这已经算是重奖了。
监狱的伙房里潜伏着技术精湛的烤鸭把式,做烤鸭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就象最高明的粤菜师傅一定是广东人的道理一样,他们才算是最懂主顾的厨师,和外面的口味相比,偏咸才是劳改犯们的心头好,为了将鸭子做得滋味十足,这些鸭子必须腌足十个小时,把它们阴干后挂进烤炉再烤上两个小时,热气腾腾的烤鸭,刚从烤炉里拿出来的那一刻,在盘子里发出金黄色的诱人光泽,十几米开外就能够闻到它诱人的香气,听到人们赞扬的烤鸭师傅并不骄傲,他埋冤伙房的电烤炉影响了他手艺的发挥。他夸口,如果用炭火烤制,口味还要好上三成。
即使没有这三成也已经是足够了,犯人们是分不出多三成和少三成滋味的差距,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至上的珍馐。“好处”远远不止这些,于指导在点评会上宣布,监狱领导已经出发到法院去协调减刑政策,更宽松的政策马上就会下来,也许就在下周。
我谈话后不久,盼望着减刑的老冯等来了肖阳的谈话邀请。
那个黄昏,老冯正在衣架上收他晒了一天的裤子,他把裤子送到鼻子下嗅了又嗅,暴晒让布料多了一些阳光的味道,但是底子里的臭味还在。
这些囚服是监狱犯人自己赶制的,它们代表了最大胆的粗制滥造,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都属于最正常的标准,有些衣裤看上去好象是给半身不遂人的定制。
老冯寻思着明天带到厂房去缝补一下绷开的线口。这时,值班组长张开一只手,兜在嘴边做成半边喇叭的样子喊“老冯,老冯!”听到叫喊的老冯高高地举起手,应了一声:“到!”违纪手一指:“肖副喊你。”
肖阳已经把椅子从岗亭里搬出来,坐在院子里等老冯。这是一张老藤椅,两边扶手和支脚交接地方的藤条已经散开,靠腰处也松松垮垮,肖阳往上一坐,椅子“吱”地一声往后一仰,装作要倒的样子,肖阳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回头看看,又小心的坐了下来,他刚坐下,老冯远远地喊一声“报告!”
老冯跑到肖阳跟前一米处的地方蹲下来,肖阳并不说话,他的左腿架在扶手上,左手轻轻的搭着膝盖,他看着目远处隔离网的上方,一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一件囚衣挂在铁丝网上面,风吹过来,衣服两个袖子鼓起风空中飘舞。
肖阳不说话,老冯也不敢说话。两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等其他犯人散开一些,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犯人离得远远的,蔓延的污水已经从地砖的缝隙渗透到下去了。肖阳问老冯:“对于改造你有什么想法?”老冯说,努力改造,争取减刑,肖阳说出了一个人名,老冯说不认识。
“你家别墅没有装修吧?”肖阳轻轻地问,他依然没有正脸对着老冯,轻轻补了一句:“你想减刑,我可以帮你。”
“他怎么知道我家的别墅?”老冯跟我自言自语。
恐惧是在老冯眼里是有颜色的,当他感到巨大的恐惧时,他眼前出现的却是血一样的鲜亮的红色,遮天蔽地盖住他的世界,这是一种濒死的绝望。他一看到肖阳就有这种感觉。
老冯说,有时候他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只蟾蜍,把自己躲起来。
老冯在三中队岗位一波三折,跟一次奇怪的会见有关。一开始他是个辅工,那天他正带着老花眼镜低头剪着线毛,肖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有人找你。在车间那边。老冯过去一看,是一位陌生的年轻人,长得又高又瘦,简洁地告诉老冯,自己是来带话的,他含糊地告诉老冯,自己是某人的司机,那段时间老冯精神不济,没有听清他到底是谁的司机,加上出于礼貌和警惕,他没有进一步询问对方身份。
来者的谈话充满了模糊的暗示,年轻人留给老冯一句话:“后续的工作要跟进。”
两天以后,老冯被安排到了质检的岗位,和踩缝纫机相比,这个是骨干岗位,有资格戴上黄色的流动牌,更大的活动空间,喝水无限供应,但凡事有利有弊,这个岗位对体力和视力有着严格的要求,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质检员必须把它掀过来翻过去的检查,有时还举起来透过光线去看其中的瑕疵,不合格的产
品必须退回去返工,活不难,也不像表面看去那么轻松,经过入监队的打磨,老冯的眼神不象以前那么好了,干了一段质检后,他眼角经常粘着白色眼屎,遇到淡色的材料的产品,他更是分不清线距。
问题还是发生了,分管生产的队副将退货砸在老冯的胸前,那包圆鼓鼓的货“嘣”地一声,斜着弹飞出去,老冯呼出的一口气被硬生生砸咽了回去,正好憋在胸口,非常难受,他努力了一会儿,那口气始终像石块一样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队副指着老冯,轻蔑地说:“滚那边去。”
老冯低头走到靠墙的安检门框里蹲了下来。
老冯说,肖阳并没有直接问他要钱,而是不断找老冯聊关于减刑的话题,老冯表示要和家里商量,听了这话肖阳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让老冯赶紧住嘴,老冯感觉肖阳是扛着一把铁锹,要把他从潮湿的洞穴中挖出来,扔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
那一段时间,肖阳只要轮到值班,就站在老冯边上检查他的活计,以这个最严格的质检员身份挑剔他的每一件产品,不放过任何吹毛求疵的机会,有他站在身边,老冯活干得更加心慌意乱、干得更慢、更容易出错。
肖阳的刁难是公开的,也是坦率的,他刻薄地描绘老冯的愚笨和木讷,他的语言充满让人难堪的尖酸和机智,他模仿老冯的样子经常逗得边上人哄堂大笑,尤其是一些不怀好意借机鼓噪的犯人,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讨好肖阳的大好时机,职业盗贼根本不怕老冯的报复,他们看透了他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脏话的无能,他们笑他体力劳动经验的匮乏,没有比他更好的取笑对象,这样的人在劳改队只能轮到他倒霉,他成了这个集体的理所当然的笑点。
关于老冯的下场,我是后来知道的,那时我已经出狱半年了。有个刑满释放的家伙坐在我家的茶桌前,翘着腿,扣着脚丫给我讲述了老冯的结局,为了听他讲述,我请他吃顿饭。然后把他讲的经过按照故事的方式记录下来。
我对他所讲的经过半信半疑,你知道,为了讨好一个人,添油加醋是劳改犯的家常便饭和一贯作风。
他讲的大致是这样的一个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