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素有好色之名,宫中自然不缺美人。金碧妃子的容貌虽过人,在这个深沉广袤的皇宫中还算不得绝品。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见了金碧妃子之后,非常满意,立刻册封为皇贵妃,自此宠冠六宫,皇帝仅有的一子一女都是金碧妃子所出。
金碧妃子少年时本订有婚约,被迫入宫。只怕从离开黄金山谷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是个槁木死灰般的人了。这种冰冷幽沉的凄绝艳丽,反而打动了皇帝铁石般的心肠,竟是十分的割舍不得,宠爱一直持续。
金碧宫中。秋沁好见到了她的姐姐,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美玉雕琢般的面容,若有所思的目光,微皱的眉心,清淡迷惘的神情,一样样惊心动魄,姐妹两果然十分相似。
妃子正在和祁皇后、林贵妃一起赌棋说笑,奇怪的是,祁皇后的神情颇为客气,妃子反而有些淡淡的提不起精神,皇后也不以为怪。秋沁好看得暗暗纳罕,不免为姐姐的无礼担心。
妃子看到妹妹,微笑起来。皇后眼看这美丽少女,不易觉察地眉尖微颦,随即满面堆欢,对林妃道:“林卿,秋卿的妹妹远道而来,想必要诉一番离情,我们先回去吧。”后妃二人离去,秋静好竟不远送,当真无礼之极。
秋静好摒退宫娥,姐妹二人共坐锦榻之上。秋沁好忍不住道:“姐姐,你这样对皇后,只怕后果不妙。”金碧妃子淡淡一笑:“是么?”脸上现出一丝讥诮:“妹妹,你刚进宫,对这里的玩法自然不明白。她虽是皇后,我比她更得宠,势力自然比她大。就算更骄傲一些,她也只有忍了。”
她的口气平淡委婉,看不大出心事,可秋沁好总疑心那里面藏着一些说不出的感情。
秋沁好闻言愣住。忽然想起江听潮说的言语。也许,妃子靠着皇帝的宠爱,已经在宫廷游戏中乐此不疲了?权力之酒,果然是要醉人的。那么,自己该怎么做?像姐姐一样,在宫廷中华丽地腐烂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忍不住问:“姐姐,你何苦如此?得罪皇后总不是好事。”
金碧妃子沉默良久,低声道:“妹子,你还太小,不会明白。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我若不如此作为,怎么见得对皇帝情深?”
秋沁好心惊,喃喃道:“姐姐,难道你真的……真的……”
她本想问“难道你真的爱慕皇帝,你难道不恨他逼迫你进宫”,这话无论如何问不出口,结结巴巴之下,涨红了脸,心里颇不是滋味。
金碧妃子似乎看出她的意思,出神一会,笑一笑:“我想什么?呵呵,这些事情,都是天子作主。不管妃妾想什么,那都是衰草枯叶一般,不关紧要了。”
她本来温和淡漠的眼中,忽然有了强烈的痛苦和感情,似乎有地底的冰焰在郁郁烧她的灵魂。
秋沁好茫然不言。姐姐沉默温和的微笑,神情真的很像童年梦中记得的姐姐。那么温柔那么委婉的人,却像狂风中的枯叶一样,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妃子看着妹妹震惊的脸儿,又笑了起来,她不断打量着久违的妹妹,忽然叹了口气:“沁儿,是爹要你进宫吧。”秋沁好闻言,心头一酸,眼中忽然多了几丝怨恨之意,幽幽道:“姐姐,爹和皇帝那个交易,你知道,是么?你为何不阻止?”
金碧妃子笑容惨淡,低叹道:“你以为——我有这个力量?”她的笑声断断续续,听起来竟如哭泣一般:“我不过是皇帝眼中一样解闷的物事,大不了比别的物事好看一点,可那又算什么。现在,这件物事——要换你做了。”
秋沁好心下一震,听出了姐姐言下的无奈之意,颤声道:“姐姐,姐姐,对不起。”
金碧妃子温柔地微笑起来:“沁儿,我怎么会怪你呢,这宫中多的是女人,就算不是你来,也会有别人……所以,也没什么奇怪的。”她慢慢苦笑一下,又道:“或者,我应该谢天谢地。总算,取代我的,是我妹妹。”说罢,她静静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
秋沁好泪水**而下,她但愿能为姐姐讨回公道,可她实在不知道这世上的公道从何说起,但无论如何,总要争取一下的。
金碧妃子忽然吩咐众侍女都退了下去,这才道:“沁儿,听秋大说,你这次来,遇到很多凶险,多亏有一势力极大的贵人相救,是么?你为何不索性求那人收留你?此刻到了宫中,只怕再难挽回了。”
秋沁好苦笑:“不是我不愿意。那个人,那个人根本看不上我。他说有妻子的。天刀之主……他根本是个无可测度的人。”
金碧妃子愣了一下,皱眉道:“原来是天刀之主救了你。”她神色陡然变得古怪起来,霍然而起,颤声道:“沁儿,这件事你切莫对人提起!皇宫之中,天刀之主的事绝对是个禁忌!”
秋沁好愣住了,失声道:“怎么会这样?皇家和天刀流有仇吗?”
金碧妃子苦笑道:“那人是皇上的堂弟!”然后,她看着妹子吃惊的样子,叹了口气,小心地说出了一段可怕的秘密。她说话的时候,有种不顾一切的坚决神情。秋沁好忽然明白,姐姐为了维护她,原本不怕冒险。外表冷淡的姐姐,也许竟是秋家最重情义的人。
原来。江听潮父亲江水清,本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已故太皇太后唯一的儿子,先皇反而是庶出。这天下本该是江水清的,此人在战乱中流落民间,不得继承帝位,一直耿耿于怀。他和妻子武功都可怕之极,又勾结魔教势力,和魔教公主交情深厚,时人把他们号为天杀三绝。十五年前,天杀三绝纵横天下,魔教猖狂一时,竟至于威胁龙庭。幸而有武英亲王连番用计,扑灭魔教,逼死三绝。想不到江家儿子却没死。十多年来,朝廷一直追杀他,却一直能没杀死。江听潮的势力反而越来越大,近几年组建天刀流,威焰横跨南北,皇帝对他虽忌惮之极,也难以下手。
妃子说罢,静静添上一句:“沁儿,你和这人扯上干系,皇上要是知道了,就算他喜爱你的容色,也断不会手下留情。说不定,他会以为你是天刀流派出来的卧底。到时候,整个秋家都会被连累。所以,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秋沁好心头剧震,忽然想起五年前江听潮那一句“我不和人为难,别人也要和我为难的”,不禁一阵惘然。江听潮说,权利是一杯毒酒。想必,他心头是有些无奈的。他从小就在权利游戏中逃避生死威胁,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她不知不觉中,心头泛起一丝温柔,对江听潮的幽怨,居然莫名其妙淡了许多。
金碧妃子见她发呆,轻轻碰了她一下:“沁儿,你听明白了吗?你……”
秋沁好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心里却想:“苍天呀,我既然知道了那人的来历,又怎能再怨他,又怎么甘心留在宫中?”
她犹豫一下,忽然对金碧妃子跪了下来,哀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劝说皇帝,我不要做什么沁妃。我……我……”
金碧妃子失声道:“妹妹,难道你……”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秋沁好惨笑:“是,我喜欢的是皇帝的大对头,那个江听潮!就算他不理会我,我心头总是不肯变的。姐姐呀,求求你帮我!你和皇帝,毕竟有十年情分呀!或者,他会顾念的!”哭倒在地,对着妃子不住磕头。
金碧妃子脸色苍白,定定看了妹妹一会,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忽然温柔一笑:“好,妹妹,我帮你。”
她轻轻扶起妹子,亲了亲她的额角,低声道:“妹妹,咱们姐妹二人,但愿总有一个可称心如意。”
秋沁好看着妃子美丽憔悴的脸儿,心头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感觉。这是姐姐第一次亲吻她。她的姐姐,毕竟和爹不一样。
金碧妃子笑了笑,盈盈离去。秋沁好看着她淡色背影远去,忽然有些隐隐不安了。那个皇帝,似乎厉害得很,不知道妃子能不能说服他?
秋沁好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妃子没有回来。她心头越来越不安,忍不住起身,要宫娥带着她急急赶向皇帝所在宫阙。苑外寂静无声,守门太监看到她,冷冷喝道:“大胆女子,竟敢擅闯皇上寝殿!”
秋沁好无奈,向他说明身份。那太监神情一下子客气不少,满脸陪笑。秋沁好愣了一下,这才知道,宫中果然惯于跟红顶白,她入宫才一天,皇帝要立新妃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廷,趋炎附势一至于此。被人如此恭敬的感觉,的确很特别。
秋沁好忽然懂得,为何江听潮会说,她或者会喜欢这里。她摇摇头,心里自语:“不,我永远不喜欢。”当下道:“既然知道我名号,就引我进去。”
几个太监眼珠骨碌碌乱转,神情为难。秋沁好心头越发觉得不妙,一拂袖,绕开守门的几个太监,直接闯了进去。几个太监想拦又不敢拦,为首太监期期艾艾道:“秋二小姐留步……”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准备请罪。
她一路闯入,到得皇帝所在绿柳阁中。她一眼看到面前情形,不禁发出一声悲呼:“姐姐!”冲了上去!——金碧妃子直挺挺跪在地上,额角鲜血汩汩而下,染得宫衣一片血湿,眼神恍惚,似在昏沉痛楚中竭力保持神智。
一个黄袍男子却坐在紫檀椅上,想是皇帝了。他头也不抬,自顾批阅奏章。眼前玉美人摇摇欲坠、长跪不起的模样,竟一点也没让他动容。
秋沁好泪水滚滚而下,扑下去狠狠抱住她,嘶声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金碧妃子勉强浅笑道:“呵,是沁儿……没什么……我只是磕头用力了一点儿,没事。你走呀……”
秋沁好知道是自己累了姐姐,惨叫一声,哭倒在地!一路跟进来的大太监见状,心下骇然,哪里还敢再说,蹑手蹑脚溜了出去。拼着事后被皇帝重责,也不敢撞到这个刀口上!
皇帝抬起头,淡淡扫了秋沁好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微哼一声:“秋二小姐,你们姐妹果然情深,静妃居然拼死为你求情。”口气冷漠。秋沁好这才看清皇帝的样子,却见他目光锐利、隐约有种看淡人命的残酷之感。
金碧妃子闻言,竭力道:“皇帝,是臣妾自己不愿意和妹妹共事一夫。我……妒忌她……不干她的事。”秋沁好心下一惨,知道姐姐自身难保,还拼死想保护她。难道,秋家就注定是弱者,要被这样羞辱么?十年前全族蒙羞的黄金之战,被迫嫁入宫中终被嫌弃的姐姐、自己不由自主的命运……也许,她需要用一些东西,换取权力来洗清这一切!她一咬牙,忽然小心放下姐姐,站了起来。
皇帝看着她清丽的容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秋沁好对他凄然一笑,幽幽道:“陛下,并非臣妾固执,不肯侍奉天颜,实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