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

那人影的一声暴喝,爆响在灵渊的耳边,顷刻间叫他神志一阵模糊,只觉得自己宛若陷入蒙昧昏暗的虚无之中,又感到自己像是被裹进了大海漩涡中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灵渊才稍稍恢复了神志,缓缓睁开眼睛,却是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

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夜色中的华存山庄,而是晴天白日之下,某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小村落。灵渊的见识有限,看不出周围房屋建筑的风格,也辨不清这村子到底位居何方,只觉得眼前所见场景莫名熟稔,整个村子表现出一种古朴而平静的状态。

凝神看去,灵渊便也发现事有蹊跷。原是他此刻所见的一切,虽然条理清晰,色彩明媚,然而所有景物之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分明;就连天空中的太阳,也不似寻常往日那般耀眼,而是有些苍白冷淡,似真似幻。

灵渊并不知道他这位“师尊”是何方神圣,但晓得此人精通奇门幻术一类,能够凭空摄人心智,缔造虚幻场景。之前此人曾几番传授灵渊武功,都是在这等介乎幻想和梦境之间的状态下进行。每次传功结束,灵渊都是在自己的**安然醒来;中间无论经历多少事情,练就多少招式,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自己;无论梦中练成了什么招式,醒来后都还要再花苦功掌握。

所谓奇门幻术,虽是变化无穷,妙用众多;但是归根到底,都逃不脱五行八卦,河图洛的路子。当世练武之人,不乏善于思考,攻于算计的,从那奇门遁甲之中,领悟出诸多武学路子来,虽是不为正道,但也不算稀奇。灵渊这位师尊,说不得便是这等奇门遁甲修行者之中的佼佼者。

有鉴于此,基于经验,灵渊才在刚才见到那人影的时候,下意识回答说自己是在做梦;而姜映明几番向灵渊询问这位高人的线索,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始终人在做梦的时候,百般纷繁,千般精彩,一旦醒来,能够记住的东西却是着实不多。故而灵渊无法描述自己梦中所见的“师尊”,也不能准确诵念出武道招式的路子,只靠着在睡梦中积累下来的经验,日复一日地磨练自身。

因为有先前的经验,灵渊在一时的彷徨之后也就回过神来,心中暗道师尊果然神通无敌,言出必践,说要叫自己知道桃源乡的情况,就果真将自己扯入了一个关于桃源乡的梦境之中,叫自己亲眼得见,远比言语描述来得直观得多。

心下恍然,灵渊便也放下了戒备和疑惑,专心朝着四周景色看去。但见这村子原是在群山环抱之中的山谷之地,小小村子占地不超过五里,中间星罗棋布着十几户人家,屋舍边便有长势喜人的粮田。此时日当正午,有几户人家已经冒出袅袅炊烟,隐隐约约之间,甚至可以看见扛着锄头的农户身影,夹杂着几个黄发垂髫的小童追逐嬉闹。

在高平城的纷扰中渡过了十几年的灵渊,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朴实平静,安定祥和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心情都放松了许多,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从姜映明口中得知自己原是桃源乡人,却没有想到桃源乡竟是这样美好的所在,真不辜负了其“世外桃源”的名号。当今天下,哪里去寻这等安逸所在?

缓步沿着村中的小路前行,灵渊从见到的每一座屋舍,每一方粮田,每一块石头,每一株草木之上,都体会到了亲切熟悉的感觉,触动了脑海深处早已尘封遗忘的记忆,一时竟是在轻松安逸之中,忍不住流下泪来。泪珠垂落脸颊,愈发叫灵渊感到存在的真实,不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做梦。

“咯咯……”“嘻嘻……”

泪光中,灵渊就见两个粉嘟嘟的孩童小跑追逐着朝自己跑来,眼看着就要撞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露和蔼微笑,连忙侧身相让。然而就在此时,一道闷雷声音忽然响起,灵渊被这宛若在耳边震响的雷声吓得一愣,动作稍稍迟缓,便眼睁睁看着两个孩童穿过了自己的身子,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朝着远处跑去。

动作一滞,灵渊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但只见眼前一切宛若烟云一般,逐渐消散模糊,又听得天空中雷声阵阵,才惊觉阴云密布,下一刻便感到额头上一凉,倾盆大雨骤然间洒落下来。

周围的场景骤然一黯,似乎白昼已经变成了夜晚。灵渊在大雨中苦笑着站起身来,再看不见屋舍农家,视野中尽是一片模糊昏暗。这大雨来得十分突然,下得也是着实猛烈,不过短短片刻,山村小路便是泥泞非常。站起身来的灵渊,只觉得自己双手湿滑粘稠,晓得是沾上了泥水,正打算往衣服摆角上一抹,瞟眼便赫然看见自己的双手尽是暗红,所沾染的原来不是泥水,而是鲜血。

心中一震,灵渊的神志都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何时沾染了血水在手,一时呆呆捧着双手在面前,不能举动。大雨瓢泼之中,便只有灵渊一人独立;倾盆而下的雨水,落在他的手上,却不曾将满手血污冲散,反倒是染得灵渊周身上下,从头发到面庞,从外衣到小衫,尽皆暗红粘稠,血腥弥漫。

原来这风雷之中落下的,竟不是雨水,而是鲜血。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中,一道铮亮的闪电瞬间划破这血色的暴雨,照亮了灵渊的周围。就在闪电亮起的短短一瞬间,灵渊便看见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恐怖场景,只叫他眼眸中的瞳孔缩得比针尖还要细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惊骇取代,身子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地,麻木非常。

闪电照亮黑暗的瞬间,灵渊骤然看见前一刻良田美池桑竹山村,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地狱血海修罗景象。原本古朴大方的屋舍,尽数化作了焦黑一片的废墟,中间有几根尚且保持形态的大梁,此刻甚至还在血雨中冒着焦黑的烟雾,余热未消。

而就在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之中,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四散倒毙。虽是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腐烂生虫,可是从每一具尸体的每一处伤口之内,依旧有粘稠发黑的血液汩汩流出,滴落在地,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池子,承接着天空中落下的血雨。

一瞬间,灵渊简直分不清是天上在下血雨,还是地上的鲜血在倒流向天;一瞬间,灵渊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临其境,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灵渊”还是别的什么人。在最初的恐惧和惊骇逐渐消退之后,愤怒与怨恨逐渐填满了灵渊的胸膛,他在这尸山血海,漫天血雨之中,几乎要以为自己就是这遍地死尸之中的一员,不由觉得自己都已经开始腐烂,身子逐渐麻木。

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迟迟到来,雷声震响在耳边才叫灵渊找回了些许知觉。此刻的他,周身已经被从天而降的血雨浸透,眼眸也被血和泪交织成的雾瘴遮掩,胸腹中一股烈火一般的气息不断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得爆裂开来。

不由自主地,灵渊骤然发出尖啸,啸声尖锐刺耳,凄厉难言,不似人声,倒像兽嚎,直叫得肺腑中没有一丝空气,直叫得面庞上血泪相和横流,直叫得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才再无法支撑已经被掏空的身子,彻底仰面躺倒下去,任凭血雨冲刷自身,再也不能感知别的东西。

狂风呼啸,点声雷鸣,血雨坠落中,一道声音在灵渊的心底响起,低沉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桃源乡。”

这声音乃是来自于梦境之外,却是依旧存在于灵渊的意识之中。声音响起,灵渊的神志稍稍从这恐怖的梦境之中抽离,恢复了些许力气,不住在心中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回应了灵渊的询问,道:“桃源乡乃是北方真定与大同之间,群山之中的一处村落。十六年前,中原与镔铁之国开战,桃源乡便毁于战火之中,彻底消弭。你现在所看见的,便是十六年前,桃源乡被毁去之后的场景。”

灵渊眼角渗出泪水,依旧不住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低低发笑,道:“为什么?我怎么会晓得为什么?本尊并非桃源乡之人,你才是。你向我要的,我已经给了;其他的,你不能问我,我也不能为你解答。这一切,你应该问你自己才是。你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忘却了什么?你,是谁?”

灵渊不由自主,受着那声音的引导,结合着自己先前所见的场景,暗暗思索起来。他自己的身上,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满了千刀万剐一样的伤痕,说不得也是在桃源乡当年罹难之时落下;这些伤痕,一直是灵渊羞于见人,久埋心底的隐痛。今日在梦中见到了桃源乡的惨状,也是叫他周身伤痕,又自刺痛起来,愈发使得他无法忽视此事。

然而在灵渊的脑海中,就像是存在着一个带刀盘的齿轮一般,一旦他开始回忆这一部分过往,脑海之中的那个齿轮就会缓缓旋转,裹挟着那个锋利无匹的刀盘,将他的脑海搅个天翻地覆。一瞬间,就见灵渊挣扎着抱住了自己的头颅,低声痛呼不止;身体上的旧伤,脑海中的剧痛,从两个相反的角度,干涉着他的思想,叫他倍受折磨,一时无法言语。

灵渊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此刻都像是烧红的烙铁条一般刺痛着他的皮肤;而他脑海中的痛苦,则是旋转着吞噬他的记忆。灵渊本人处在这样的矛盾痛苦之中,正如身处冰火地狱一般,是进不得,退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原本充斥他脑海的强烈情感,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磨灭之下,逐渐消弭褪去,沉淀入潜意识中,封锁在最深刻的记忆里,不再出现。

深沉虚无的意识黑暗之中,那道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轻叹一声,道:“时机未到么?即如此,你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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