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傍晚沉黑如铅,刚吃过晚膳,满园便点了起灯。
偏僻长街落叶萧萧,路上的灯笼在风中残破,愈走愈发凄凉。
暮言迎着满街滚动的枯叶,提灯走到钰王府前,垂落在臂间的白纱披帛迎风飞起,缠上屋檐。
她轻巧落在院墙上,余光里出现一个人。
她看过去,无奈笑着,“都说了,我只是随处走走,你再不回去,我爹喝酒就找不到你了。”
秋树黄叶稀落,风中飒飒作响,裴沉岚安静地从树后走出,抬首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她,点头:“好。”
徒弟素来听话,得到答应,暮言便不挂念,对他笑了一下,独自进入院中。
她落到地上,激起弥漫轻尘,四顾府中,却不似几百年的无人打扫。满地杂草刚刚生长到半寸,就迎来秋日,枯黄凋零。
暮言走过花坛,里面开满灿烂菊花,种植的树木亭亭如盖,硕果累累。
她站在大门里,拿出了塞在荷包里佛龛罩压无人应答的小纸条。
暮言的心隐隐作痛,也许是重名重姓,哪有这么巧。
手中那张泛黄纸笺忽而化作星点,萤火般轻盈飘在萧瑟秋风中,散落进深院不知何处。
提着的灯被风打灭,暮言看到脚前的暗光,俯下身细看,是几张在风里纹丝不动的纸,上面写满了字。
“神佛显灵了,可我已经死了。
“最后我终于想明白,等你想起我的时候,而我已经死了,你该多难过。你怎又想起我了呢?也许……没有人会回来,那便最好。
“后来我经神笔垂怜,不再饥饿贫苦,看过我想看的所有美好,可闭眼时所见走马灯,依然是被你忘却的时候。
“我叫黎寒梦,你猜得没错,我是以唱戏为生的下等贱民,能干干净净地活下来已是万幸。你说你第一次见我在淮河畔,囍字船头。你说你找遍了戏坊也没找到我,因为那是我嗓子唱哑前的最后一场戏。
“嗓子哑了的那天,我回家发现爹娘终于不拿着菜刀打架了,走到墙边才听到他们用着从未有过的低声细语,在悄悄争吵,把我卖给青楼还是卖给富商做通房丫头。
“我没有回家,戏坊主知道我还有写戏的本事,施舍了戏坊的杂间给我住。我这辈子写了许多戏,每一本都被人喜欢,最受欢迎的还是《旧邸寒梦》,听过的无一不夸。
“他们都说,这故事,编得好。编得好。”
看完最后一页,暮言抬起视线,花圃太湖石假山的圆洞里,发着同样的微弱光芒。
她拎起裙子迈过茂盛枯草,从石洞里拿出纸,一页页地看下去。
“被戏坊主收留的日子里,我写了许多戏,每次一写成,那些纸就不见。我去找,才发现戏台已经将我的戏唱过几遍。而我怕被爹娘发现抓回去,躲在杂间哪里也不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我辛辛苦苦写的戏,全都被人偷走卖给戏坊,我什么都没有。入冬后,曾经攒下的钱买不起衣裳,一天两个馒头也吃不了多久。我去找偷戏的人要钱,他不给还辱骂我卑贱。我想不通他偷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低声下气,为什么没人责罚他。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不想活了,也是唯一一次。我把他杀了。
“我对这个世界有很多幻想,所以一直都很努力地活着。那晚上我趁他熟睡时割了他的喉咙,血喷了我满脸,我即将面临牢狱问斩,却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幻想对于我而言,好像只能是幻想。
“他家院里的狗都有饭吃,那是一只又小又傻的狗,我杀了它的主人,它还摇着尾巴来和我玩。我眼里只有它碗里的东西,我很饿。但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我没了这顿会死,它没了这顿也可能会饿死,那我为什么要吃它的饭呢?
“听说临死前是有断头饭的,我还想好好睡一觉,我嫌他睡过的床不干净,在柴堆里睡了一晚。夜里下了雨,我睡在雨里醒不过来,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
“我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了,就和相里说,她说她一直在,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说醒来就有饭吃了,就有断头饭吃了。”
暮言看得心疼,看到最后一段,又奇怪相里是谁。
她抬头,看到屋顶瓦片下有光芒,白纱飞去,将那叠纸张卷了下来。
“我从小就有一个好朋友,她没有名字,我在学着唱戏时识字,见到戏里的相里这个姓。它有两个字,叫起来顺口,不用再想名。于是她就叫相里了。
“每当夜深人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相里都会来陪我,饿了会给我带热腾腾的饭,冷了会给我裹上棉被。我就在她怀里,安心入睡。
“我问她,我要是死了,她会难过吗?她依然温柔地笑着,她说她会为我感到高兴。她很想我死,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终于撑不住要死了,以后也感受不到她的温柔了,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