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阮宁做了个冗杂的梦,仿佛月光穿越层层高叠的山、碧波荡漾的水、晒过山中的黄泥、透过水底的青荇,千山万水地奔跑,直到跌进她的心里,照亮那里不透光的黢黑,温柔地捧起早已蒙尘的记忆。
那是明珠,也是沉积而困倦的风。
穿破长空,高高吹起。
1998年的夏末秋初,格外热。太阳热辣辣地晒到树上,斑驳的光点下,知了不停地鸣叫着,透明的翅膀没有一丝温润的气息,脆薄极了,仿佛顷刻间,扑扇起,便要化为粉末了。
小栓的姥娘(北方部分地区方言,相当于“姥姥”)、张暨秋的母亲前两日刚给外孙寄来一把新鹅毛扎好的扇,毛极蓬、极拢,扇出来的风不热不腻,倒是很适合孩子。小栓在鹅毛扇下睡得正酣,腿上有许多蚊子新咬的印儿,这一年来,把他放到老家,皮实多了。
张小栓这个孩子,说起来实实在在在阎王手下讨了一条小命。他打小体质就不同于别的孩子,发烧感冒是常事,且每次病态绵延,持续时间也长,磨得大人没办法。去医院看,只说是暨秋孕中受了寒气,导致小栓免疫力低下,有几次烧得厉害,看着倒是要去了,把大人吓得要死要活的。后来找了会算、会看的先生,说是地底下老人疼爱孩子,老想着让去陪伴呢。小栓爷爷问有没有法儿解,先生说有,改了姓名,去别处避一避,阎王也不寻他麻烦。
小栓爷爷便把孩子托付给了乡下的堂弟,这么着养了半年,直到今天,眼瞅着要读小学了,这才接了回来。走时不说粉雕玉琢起码人是白的,回来黑得发亮倒是次要,人也变得粗糙许多,剃个小平头,掉了两颗大门牙,小栓妈妈张暨秋真的有点犯愁了。
“鸟大!”小家伙咧开了嘴,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叫着,“鸟大!我回来啦!”
妈妈忍俊不禁:“这孩子去了这么久,还惦记着宋三呢。”
小栓口中的鸟大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好朋友,宋家小三宋林,俩人从小一起玩到大,小栓自小到大身体不好,娇惯长大,只有宋林有耐心陪着他,跟他玩耍,而且宋林大有水浒宋江的仁义之风,所以某一天,爷爷讲了水浒的故事之后,小栓就开始喊宋林“老大”,宋林一愣,之后乐了,欣然接受。这半年回来,换了乳牙,说话漏风,倒是叫成了“鸟大”。
孩子们已经上学一个月,小栓到学校时,作为插班生到了一年一班。
他瞧见蓝白相间的墙壁上挂了许多人像,拉着妈妈的手兴奋道:“这个我认识,恩(爱)恩(因)斯坦!那个是弹钢琴的贝贝(多)芬!”
张暨秋扑哧笑起来,这孩子漏风腔还挺可爱,就是最近顽皮很多。前些日子把院子里老槐树下的蚂蚁窝掀了,后来又打了园子里别家孩子,小栓爷爷拉着他,转了一圈,赔礼道歉。瞧他脸上,被栗家丫头挠得一脸血印,小栓爷爷也是生气,私下问道:“不是你打了人家吗,你怎么也受了伤?”
小栓翻了翻杏子大的小白眼,一脸爷爷你傻啊的表情:“我打她,她能不打我吗?”
“那她哭,你为什么不哭?”
“她一个小娘皮,疼了自然哭,我一个老爷们,能跟丫头片子比吗,哭什么哭?”小栓振振有词。
气得爷爷拧他耳朵:“老爷们!哪家的老爷们!我都不叫老爷们,你倒成了咱们家的老爷们!”
1998年的h市第三小学为了争创省级示范性小学,刚换了一批新的投影仪,要求每次上课必须使用,但是老师们还是习惯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于是路过每个教室,投影的大幕布占了大半张黑板,老师们都挤在一侧写字,孩子们仰着小脑袋也都歪到了一旁。小栓嘿嘿一笑,提了提裤腰,用手放在嘴边,吹了个清脆的乡间口哨,尖锐而嘹亮,吓得孩子们齐齐望向了窗外。
小孩子还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做些奇怪的事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到大家看向他,小栓便哈哈大笑起来。他叉腰笑得嚣张,孩子们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人儿十分好奇。
一年一班的班主任余净从张暨秋手中牵过小栓略略有些粗黑的小手时,就知道自己也许接手了一个大麻烦。坐在第三排的班长宋林在课桌下转了转握笔握得有些酸涩的小手,倒是微微笑了。
张小栓……来啦。
这满眼的碍眼的讨厌鬼,总算有人收拾了。
张小栓的小学生活还算愉快,虽然满班的同学对他神憎鬼厌。尤其是女孩子,提起张小栓简直像是活见了鬼,不对,应该是发自内心地思索,这到底是哪来的鬼,终日不停,挖蚯蚓挖螃蟹挖毛毛虫,逮蛤蟆逮金龟子逮放屁虫,然后丢啊丢小虫,亲爱的小朋友啊,请你不要不要告诉她,我已经轻轻地把它放到她的具盒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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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班小班花冯宝宝叫得尤其惨烈,因为张小栓的鸟大宋林同学格外厌恶女孩子,只要是扎着辫子、眼睛水汪汪的小丫头片子,通通厌烦。可是不知为何,却偏偏看上了冯宝宝,喜欢的感觉也格外强烈,因此点名小栓吓唬她,就爱看她花容失色的样子,谁让她是个辫子精大眼睛怪,一副高傲的模样!谁让她长得比那些丫头片子能看些!哼!
小栓是指哪儿打哪儿,外人看着只是讨厌他,宋林还是一副白皙温柔的好模样,与唐僧一样面相的小玉人倒没什么相干了。
“鸟大,我妈妈做的点心,你吃不吃?”小栓用有点黑的小手拿出一块透明的荷叶红豆糕,递到宋林面前。
宋林看着那只粗糙的手,微微蹙眉,往后仰了仰小脑袋,微笑说:“我不吃甜的。”
小栓“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大口吃糕,米饭烧肉,风卷云残,颇有梁山好汉的粗鲁劲头。
“栓儿,你什么时候改姓?”宋林慢悠悠地挖米饭,他吃头一向不大好,和同胞妹妹宋四一样挑食,宋妈妈也是操碎了心。
“我爷爷说怕阎王勾命,让我再读几年,再说。”小栓随的妈妈姓,暂时未改。
“我爷爷说你爸爸去北边疆快一年了,今年过年回来不?”宋林特喜欢听大人墙根,对孩子们的玩意儿却没丝毫兴趣。
小栓挠挠头,说:“我也快一年没瞧见爸爸了,爷爷说他拿着枪保卫我们,所以不能天天见面。我爸爸的枪可厉害,出火也霸道着呢,嘣嘣打坏人。妈妈说爸爸那儿下雪早,她要给他做件棉袄,这两天正在弹新棉花哩。我给他打了好多电话,他说回来给我带酒心巧克力。”
眼瞧着,这是两个极不相同的孩子,宋林说话颇有条理,直指目的,小栓则是一团孩子气,说话散漫无规矩,脑子里只有男孩爱的枪、嘴里想吃的糖。可是他们相处得极融洽,小栓更是平时谁都不服,只服宋林。
慢慢地,这孩子倒也融入了大家之中,虽然坏,但存在感强啊,再加上说话漏风,忒有特色。
他们刚开始学拼音,小栓幼儿园最后一年没怎么学,第一次考,什么都不会,他急出了一头汗,铅笔一抹,满脸黑,长了胡子一样。宋林跟他同桌,挪过去,叩叩卷子,咳了咳,想让他抄一抄,小栓嚷嚷着“鸟大你挪挪,哎呀,你挤着我了,你是不是想抄我的呀鸟大,我写完给你抄!”
嗓门大得余老师瞪了一眼,宋林气得收回了卷子,装作无意地挠了挠小脑袋拐回了肘子,懒得再看身边的缺心眼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