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一直站在雪地之中陪着苏念奴。
她躬身伏地,人几乎埋在了雪地里,哭声比之赵破奴所听过的阵仗还要悲恸与肆意。
当日被陈漾所欺,她哭着反问自己:“将军怎知,我不曾哭?”
直到此刻赵破奴才明白,佯作沉稳,故作镇定面对众人的她,都不过是穿着华丽外衣的一种倔强。
所以她从不是不曾哭,只是从不愿在他人面前哭罢了。
他沉下面色,手越攥越紧,脚却不敢往前半步。
高傲如她,是不会允许自己上前的,而她也确实应该大哭一场。
寒风呼啸而过,顺着吹入耳中的呜咽之声,令他体内似有万头野狼奔腾撕咬,要把他的心狠狠碎作千万份,锥心刺骨。
直至残日昏暗,天渐沉暮,苏念奴总算停了眼泪。
她直起被冻僵的身子,用火折子点了香,为他们拜祭。
“爹,娘,阿弟。”
话音模糊,尚有几分哽咽,却已能喊出口来。她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才小声地对家人谈着悄悄话:“苏家的冤案,我寻到了帮手,相信很快便能翻案了。是陈逊将军的义子赵将军,还有太子与谢少卿。阿弟......你等一等阿姐,待为你们翻案后,我就去大漠寻你的尸首回家。”
“可不准生气,我此前因为一些事耽搁了,只得今日才来。后面也是没空闲常来的,你也知道,阿姐惧寒。等过了年,开春之后,只要有机会,我就再来看你,看爹娘。下回我带上你最爱的酒,还有爹喜欢的糕点,娘亲常饮的茶。你们都等着我,下回我还来的。或许那时我们苏家的冤屈已经洗清了,你们在此处,等着我的好消息。”
“我如今过得很好,嫁入了赵将军府中。将军人很好,救我于水火不止,还一直细心照顾我。你们都没看见,他为我顶撞了陛下,跪了好几日才让陛下松口许我嫁他。我在云府出嫁的,引之为我备了很多嫁妆,出嫁那日洛京人都跑来观礼,都说我是洛京最美的新娘。还有府里人,他们也都是善人,不曾薄待我......”
她絮絮叨叨地编织着谎言,伪装着假象,如一个回娘家的新妇,对家人细细诉说着夫家人的和善与优待,以期望家里人安心。
末了,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又默默烧了些黍稷梗,待香尽才缓缓站起身,行至绿腰夫人墓前行了祭拜礼,才转身离去。
赵破奴还在等着,她不能在此处留太久。
出了后院,她便碰着了捧着食盒的湘云。
湘云见她面容苍白,双眼哭得通红而不知自,又不禁往她身后瞧。
苏念奴狐疑地问:“怎么了?”
湘云忙摇头否认,此时才意识到她行动颇有不便,刚忙上前掺扶:“郡主可是冻着了?”
“我可不是郡主了。”苏念奴淡淡朝她一笑,反而更显凄美。她任由湘云扶着往木屋方向走,问道:“将军去了何处?琴先生今日可在?”
琴先生便是绿腰夫人的夫君,湘云的教琴师傅。
“将军见天色不早,吩咐我去广仙楼为您准备了晚膳。如今可能在屋中候着。”湘云虽遵从她的意思改了口,但态度依旧恭敬,“连天大雪困了先生好些天,昨日停雪他便出城去了,至今未归。”
苏念奴想着今日应是见不到他了,遂对湘云道:“等先生归来,你替我转达感谢之意。打扰师傅与先生的清净居,实乃我之过。还有,劳烦你照顾我父母胞弟之墓了。”
“您不必为此忧心。”湘云答道,“当初少卿大人请求先生之地安葬您的家人,先生是一口答应了的。湘云也不觉得此事是麻烦。”
两句话的功夫,人已行至木屋处。
琴先生是风流雅士,买下的园子不大,却颇有雅致。竹林茂密却独辟小径,待春融化冰之时隐隐可闻流水之声,行在其中如置身山水之间。
而赵破奴此时正胡坐在木屋廊檐下,为了不让苏念奴发现他将将赶回此处,便把头靠在了木柱上,抱手瞌目,佯作休憩。
含霜的竹影顺风微动,在他起伏硬朗的半侧面上斑驳成形,暮日残光若隐若现,昏暗之间,可窥见他不同于醒来时的俊朗。
苏念奴忙解下了身上曳地的披风,重新盖到他身上。
湘云看着男人微微颤抖的眼睫,并没有开口戳穿,径直入屋内摆膳了。
然苏念奴也没打算让他就这样睡在屋外,而是轻轻唤“醒”了他,低声问道:“将军怎在此处睡着了?”
她微微倾腰,凑得颇近。赵破奴不过直起身体睁开眼,就看见她通红的眼与冻红的鼻头。
“只是养神,不曾睡着。”他撒着谎,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发顶,似在为她拂雪:“入屋去,这里太凉了。”
苏念奴点头,缓缓挪步而入。
湘云已经泡好了热茶,见两人入内忙给苏念奴塞了一杯:“暖暖手。”
坐在湘云对面,此时苏念奴才好好审视了湘云一番。
湘云长了一副好皮相,柳眉杏眼,肤白赛雪。今日又穿了身浅绿的衣裙,行走之间有几分恣意风流。学了几年琴艺,过去柔弱的神态尽然褪去,颇有淡雅从容之风。
只是过去苏念奴常去广仙楼听琴,半年不见,她更能看清湘云瘦削了不少的面容。
“这些日子可是受了人欺负?”她拧起眉,捧着热茶问道。
洛京皆知湘云是她帮忙立的女户,如今她为戴罪之身,只怕外头对湘云早有不忿之人,已动了旁的心思。
湘云却淡笑着回道:“有云公子照拂,谁敢欺辱于我。只是冬日畏寒,食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