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听潮沉默一会,缓缓起身,收好通灵犀,悠悠道:“时间不早了,你睡吧。”匆匆而去。
秋沁好茫然回想着刚才情形,实不知他最后关头为何忽然态度改变,就想:“他分明不喜欢我插手太多事情,可这件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地上的白莲花瓣被江听潮的脚步带飞,在空中明艳辗转一会,委顿在泥泞中。
窗外,夜雨绵绵而下。
秋沁好后来果然弄明白了,但现在她更希望从未知道这一切。
原来,通灵犀是江听潮自幼定亲的信物。那女子据说叫做孟衣雪,当年就是她的母亲救了江听潮母子,是以二人之间不光有婚约,更有一份恩义,虽素未谋面、生死成迷,江听潮却坚持要娶她为妻。
她不禁伤心起来,向来清楚江听潮豪情重义、言出必行,可没料到他在婚姻大事上头,也如此食古不化。为报恩竟不惜屈她做挂名妾室。秋沁好想,她现在最恨的人就是孟衣雪了。
事后,江听潮有意无意之间,要秋沁好代他南下,寻访孟衣雪。她自然有数,江听潮的意思,未必是指望她找到孟衣雪,不过想借此小施惩戒,处置她结纳左清风之过。秋沁好心头大感不是滋味,没奈何南下一回,自然回话说一无所获。江听潮点点头,也没多问。秋沁好想着那个毫无踪迹的女子,一会儿是自伤,一会儿是幽恨。还好有帮务挂心,不至于太过忧伤。
这几年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两国也有英雄崛起。北国雷泽元帅,南朝北天关战将丁珂平等人,均堪为江听潮劲敌。雷泽是北国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拥者如云,久有吞并南朝之心,多次攻打南朝第一要塞北天关。此人武功兵法都是当世罕见,若非北天关丁珂平,这座南朝第一雄关只怕已经失守。
天刀流就借着南北多次交锋的机会,倒卖大量马匹、武器之类物资,从中取利,一步步发展起来。秋沁好经常看到江听潮在房中沉吟,凝视墙上的山河地理图。他有个习惯,每开一个分舵,就在图上贴一个红标,几年中,秋沁好就这么看着图上红色逐渐越展越开。
天刀流壮大之余,重心逐渐北移。江听潮和北帝建立相当交谊,世人心中天刀流成了个北国大帮。这让秋沁好很是不安。南朝皇帝更是常派金碧妃子来信问候,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秋沁好担心在南朝京城为质的老父长姐,又怕江听潮见信疑忌,处境尴尬凶险。
秋沁好记得皇帝那一句“你毕竟是南朝女子”,心里也是承认这句话的。别说老父还在南朝京城为质,要她彻底抛开家国之思,其实不可能,于是寻机对江听潮道:“主公,咱们天刀流虽横跨南北,我们生息之地,毕竟是南朝,不宜放弃南方根本。”
江听潮闻言,长眉微锁,悠悠道:“当年我祖父在位时,天下一统。国分南北,是后世子孙不肖之过。我有心恢复先人基业,必须立足北方。南方山温水暖、物产丰厚,民风不若北国彪悍。论其行军打仗,甚难抗衡。北国所差,不过是铁器不够锋利、极北蛮族甚至民风未开。这一点,天刀流足以弥补。丫头,你且看看,古往今来,有几人是兵起南国,横扫天下的。”
秋沁好见他不曾怪罪,鼓起勇气道:“可世人不知主公苦心,只怕会认为主公卖身投敌、做了乱臣贼子……”说到后面,越来越怕,总算壮着胆子说完,偷看江听潮脸色。
江听潮扫了她一眼,目光忽然锐利起来,沉吟道:“这些话,想必你憋了很久,是么?”
秋沁好心头暗惊,垂首道:“我心中一直对主公敬若神明,实不愿你成为世人耻笑之人。明知道这些话大逆龙鳞,也只好拼死说出。”
江听潮神色变幻,有些骄傲,又有些感慨,悠悠道:“哼哼,乱臣贼子。明明天下是我家的,我从北方还是南方入手,岂非都一样。我若是乱臣贼子,天下谁可为王?”
他眼中神采陡然逼人,看着墙上山河地理图,站了起来,轻轻抚摸图上的红标,一股傲视天下的豪气油然而生。
秋沁好听了这话,觉得江听潮说得未必有理,可也不知道如何反驳,迟疑道:“主公志在一统南北,我自然无话可说。还请恕过今次冒犯之罪。”心知再说也是无用。
江听潮摇头道:“丫头,你肯直言相劝,我很是承情。这几年,我权位日重,肯对我说真话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这位号令天刀的武林骄子,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丝疲惫之色。
秋沁好忍不住道:“不知主公何事烦心?可用我效力么?”
江听潮微微一笑:“那却不必。你做好帮中生意,已经很好。争锋天下之事,听着英雄了得,其实不过一盘污垢。你切莫介入。”随手为她理平一丝乱发。
秋沁好只好不说了。但她还是小心地侧面打听出了江听潮近日忧心的原因。
北国雷泽元帅有龙虎之姿、天下志气,是北国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拥者如云,他最近又平息了震动北国朝野的一场叛乱。据说北国低阶将领甚至打算发动宫变,强推雷泽为主。当今北国皇帝好大喜功,其实无能,不难对付,所以江听潮才肯和此人合作。但若换了雷泽作皇帝,到时候谁是江山之主,就难说得很。
秋沁好想着江听潮皱眉沉思的样子,心头一阵激动:“我若能为他除去这个大敌,他定会更重视我吧?”直到这时,秋沁好惊奇地发现,原来她一直盼着江听潮对她更多注目。她不禁嘲笑自己的傻心眼,开始策划对付雷泽的计划。
秋沁好觉得雷泽其实不难应付,他虽武功强悍之极,却坐拥兵权不肯谋反,这本身就很招人君忌讳,有人稍加挑拨之下,就是杀身之祸。雷泽是权臣,可惜也是忠臣,他的败亡,可以说意料中事。
于是她按照自己的计划作了,她的反间计虽然阴损了些,却非常有效。不久,雷泽果然被北国废退。消息传来,秋沁好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忍不住微微现出一个笑容,心想:“嗯,听潮少了一个劲敌,他可以轻松一些了。”
但她没料到,对江听潮说出此事,却换来他冰寒的态度:“我说过,不希望你介入江山之争。”
秋沁好委屈之极,忍不住道:“主公,我……一切不过为了你。”
江听潮缓缓道:“丫头,雷泽是英雄,我不想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你明白么?”
秋沁好愣了一下,喃喃道:“我不明白。你……你连乱臣贼子也不怕做,怎么怕玩一点必须的手段?”
江听潮道:“手段应付小人,我平生敬重的,却是英雄。”他眼中现出深思之色,道:“至于玩手段——我已经腻了。”
秋沁好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江听潮说的话。他不是蔑视一切,雄心勃勃吗?她哭了起来。英雄……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他们的想法差了这么多?
她发现这一刻江听潮的眼神极为陌生。曾经以为她已经多少懂得这江湖霸主的心,直到这时,她明白了。他心头有一片天地,是她无法理解、无法进入的。
天刀主人讲究赏罚分明,结果秋沁好因对付雷泽之事,被罚闭关思过半年,但也得到丰厚的赏赐。她看了江听潮派人送来的赏品,只是苦笑。
如果可以,她宁可江听潮再亲手摘一朵白莲插在她发间,要她闭门思过十年也没关系。但她也清楚,雷泽之事后,江听潮待她似乎冷淡许多。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点亲密,也消失殆尽了。她做不了他要的那一朵白莲。
秋沁好出关之时,已是寒冬腊月,奉江听潮之令,移居听香别院,依然处置帮中盐茶商务,且权柄更重。
这次出关,她发现天刀流众人对她越发看重,知道这是放倒了雷泽的结果。她有些得意,又觉得伤感。别人都重视又如何?她最重要的人,却不肯多看她一眼。
事后左清风倒是说了句老实话:“主母此番行事果然不妥。就算你要出手相助对付雷泽,也只能暗里帮忙。这事说穿了,未免显得心计过盛。主公多年争锋江湖,虽不怕什么,也该厌了。他送你白莲,意思明白得很。主母……唉……”
秋沁好心情大恶,叹一口气:“就算我藏拙不说,他又不糊涂,如何查访不出雷泽被废的真正原因?”随即冷笑起来,悠悠道:“我若真作了一朵白莲,左堂主未必高兴吧。”
左清风闻言愣了一下,也不多言,干笑着施了一礼,就要告辞。秋沁好清醒过来,赶紧陪不是。左清风已是她唯一可靠的人了,她再不快,总不好对他发作。不知如何,秋沁好心头却是一片凄凉。
江听潮总要她少介入政事,但他真不明白她。她在一个个漩涡中越卷越深,不过是爱他不可得,不过是寂寞到害怕,害怕到——成了他心里的毒妇。她总是无力的,若不是手腕高明一些,别说得到天刀流众人的尊重,只怕保全性命也难。天刀主人,毕竟心意莫测。铁血江湖,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这天黄昏,风雪萧萧,秋沁好处置了帮务,看着窗外低枝被雪,浑如碾玉,极是好看。她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树琼枝一般风采夺目的男子,一时心血**,就想夜访江听潮。
不知道,隔了半年,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还是那么无情么?或者会有一些别的言语……她的心跳忽然有些狂乱了。
江听潮的住处还是昔日清淡朴素的光景,秋沁好看着,不觉一阵莫名的亲切渺茫之感。她要下人不得惊动主公,自己问明江听潮在房和朱震天议论帮务,便踏雪而去。
灯影晕黄,江听潮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低沉疲倦的声音和朱震天低低商量着什么,忽然咳了几声。朱震天急忙道:“近日主公的身子似乎不大好,要不要请主母过来照顾……”
秋沁好听着这话,顿时一颤,不能言语,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